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贾探春勇决查药方 王夫人暗里藏机心 ...
-
如此便过了近两个月。这日中午饭后,王夫人喝了参茶,熙凤带着几个婆子丫头们把刚做好的几件冬衣拿到王夫人房里。正欲离开,听得王夫人道:“凤丫头,且等等。”熙凤便命丫头婆子们下去,自己留在屋里。王夫人便道:“老太太的丧事怎么样了?这几日家里再没别的事罢?”熙凤道:“横竖已经快两个月,有事儿也该完了。太太有什么吩咐?”王夫人放下茶,略停了停道:“我这屋子旁边的东小院儿如今正作何用?”熙凤笑道:“自从建了园子那年起就闲置着,就在太太屋旁边儿,天天瞧着太太倒不记得?”王夫人点头道:“是了。如今且这样罢:你带几个人先把东小院儿收拾出来,要干干净净,敞敞亮亮的。”凤姐笑问道:“这么些年都隔着,太太怎么突然有用了?是有什么事罢。”王夫人道:“告诉你也无妨。自古人都说,婚姻要在热孝里,否则便要等三年。老太太刚没了,现在正是热孝,所以我正在想……”凤姐没等说完便笑道:“太太莫不是要给宝兄弟办吧?宝兄弟年岁还不大,况且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再等上三年又何妨?”王夫人道:“你那里知道我的心。宝玉已经不小,不必再等了。现如今我们家净染晦气,老太太又去了,正好办一次喜事儿,也能冲冲晦气。”凤姐道:“太太既如此说,我明儿就带人把东小院儿收拾出来,留着作宝兄弟的新房。其实园子里头还有地方,就是不在怡红院,也还找得出好的院子。何必非在园子外头找呢。”王夫人道:“园子里如今住的人少了,宝玉和她们姊妹在里头顽了这么些年,既是成家,就该出来另起一院室。东小院儿又离我近,我也好天天瞧着,不让宝玉再像以前那般顽了。”说到宝玉便想起他来,于是又问道:“你天天瞧着,宝玉近日怎么样?”凤姐道:“宝兄弟无甚大碍。还吃着那丸药,不过偶尔犯那疯疯傻傻的毛病,须得林妹妹去看方好些。想必也是前些时候哭灵太过悲痛了。”王夫人一听,仿佛触动心事,沉思半响,又问道:“你林妹妹怎么样?”凤姐道:“林妹妹自从上次受了风病倒,近日赶上老太太没,病得又重了些,始终未好。”王夫人又问:“还常出院么?”凤姐道:“不常出。”王夫人寻思了一回,便先叫了一个丫鬟到药房把宝玉平日里吃的药多取些来。又喊了一个新来的婆子,据说是极懂病理的,让她由凤姐带去到潇湘馆帮忙照看黛玉。道:“这原是你姨妈家的一个婆子,丈夫叫刘世,以前是郎中,极懂医药的。让她时常去看看你林妹妹罢。”凤姐答应着。王夫人又向那婆子道:“你去跟二奶奶看看林姑娘,以后林姑娘身上有什么不好了,除了大夫以外,你若懂,就帮着料理些,时常看着些就是了。”刘世家的也答应着,方跟凤姐去了。暂且无话。
却说自贾母逝后,宝玉虽偶尔疯傻,却还无甚要紧。饮食活动一如平常。无奈这几日不知怎么添了体虚、抽搐之症,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便不常出屋。王夫人等见了自是焦急不已,每日食药越发尽心,总要亲自检查了方交与凤姐。袭人等更不敢疏漏。一日,宝钗的丫头莺儿拿了方子来请凤姐安。凤姐笑道:“你不在宝姑娘跟前伺候,怎么到我这里来了?”莺儿笑道:“今日我和我们太太到太太那里,太太刚给宝二爷看过方子,就顺便叫我来给二奶奶送来了。我们姑娘现如今都和我们太太在家。我还时常跟我们太太说要姑娘来园子里顽呢。”凤姐道:“正是呢。好好的偏不在园子里住了。”一时莺儿去后,凤姐正要叫人去抓药,忽瞥见方子右下处仿佛多了一味药似的。便找来原来的方子来看。凤姐虽不识字,可究竟还能对比找出不同来。只见其他药皆或多一两,或少二钱,或分毫未动,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这味药是从前未见的。凤姐心下狐疑,便拿了方子到了探春处,请探春帮忙一看。探春一眼便认出“牛黄”二字。凤姐便问道:“妹妹可知道,这‘牛黄’有何作用?”探春道:“牛黄若使用不当可造成搐搦、痉挛……”说话间和凤姐同时恍然醒悟,连忙想到定是这牛黄使宝玉近日抽搐不适。凤姐道:“哪个不要命的!敢动宝兄弟的方子,等我查出来他可就别想活了!”探春道:“这纵然是有人有意而为。奇的是这么些天太太竟没发现?”一语点醒凤姐,方想到宝玉的方子是由王夫人亲自过目,怎么还能经人动了手脚。莫非是在太太过目之后才做的改动?思来想去便先叫人照着这方子原封不动又抄了一张,只不抄这最后一味牛黄。然后把后抄的递给平儿亲自带人去配了,叫看紧些。原来这张就收在凤姐这里。听见探春要去黛玉那里,便和探春一同往潇湘馆来。黛玉一向弱,又经贾母故去,宝玉犯抽搐、疯癫的毛病,便更加伤痛烦恼。凤姐便将宝玉抽搐的缘由告知黛玉,说俱已查清,也是叫她莫再烦恼之意。三人闲话了一回,紫鹃送他二人出来时,趁黛玉休息,将凤姐、探春请至外屋僻静处,道:“二奶奶,三姑娘,有一事我觉得稀奇。因为跟姑娘有关系,便少不得跟奶奶、姑娘说说。”凤姐道:“既是林妹妹的事,自然要说来。”紫鹃点点头道:“上次二奶奶带着刘世家的那婆子来,说是太太叫来帮着照看姑娘的。那婆子对姑娘的饮食用药也确是上心,什么时辰吃什么药,都照顾得齐全。只有一件:近几日他来得越发多了,每次都带药饮来,说是给我们姑娘补血养气的。叫一定按时吃下。可是我想着姑娘每年吃的药都有数,并不用再添什么。只是姑娘感激太太的一番心意,不忍不吃。但照我看来,姑娘吃了他那药,反而不见效果。若非如此,现在早该好了。”探春听了先道:“既如此,就和刘世家的说,姑娘的药已经够用,不必再添了不就完了?”紫鹃道:“就是这么说的。可是那刘世家的总说是太太的心意,非要劝姑娘服下。”探春冷笑道:“世上还有硬逼人吃药的理儿!这些婆子们是越发放肆没规矩了。拿着太太当幌子,看来还得好好管。”凤姐听着,脸色越发沉下来,道:“宝兄弟和林妹妹怎么都跟药扯不清楚?一个是方子被人动了,一个是被劝着吃下不相干的药。我们府里几时有过这事儿!那刘世家的仗着太太、姨太太就这样起来,宝兄弟的方子八成也跟他脱不了干系!”紫鹃道:“若真是太太的好意,只求奶奶、姑娘和太太说,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千万不必再送药来了。若是那婆子自己胡诌,也请奶奶、姑娘帮着把他打发出去罢。”凤姐道:“那是自然,你只管照顾好林妹妹就完了。太太那边我们会去报禀。”紫鹃谢过凤姐、探春,送二人出来,便又回去了。
这里凤姐和探春商量,先查宝玉的药方。便把从头至尾和药方有接触的人都叫来盘查一遍,两天过去却毫无结果。便要把刘世家的拿来审问。探春道:“那个婆子好说也是姨妈家的人,也不能这么就审她,先叫她来问问罢。”便叫了刘世家的来。凤姐把宝玉的药方一事仔仔细细问遍,刘世家的只说不晓得,这事儿太太没叫她去做,她也不知情。凤姐又问及黛玉现连吃的那副药,刘世家的便口口声声说:“是太太惦记林姑娘,叫一定要我给姑娘服下。”探春便道:“紫鹃没向你说林姐姐自来并不需吃那副药,叫你不要再拿了么?”刘世家的道:“紫鹃姑娘是这么说的。可这是太太吩咐的,我得按照太太的意思办。”探春怒道:“你休拿太太做幌子!纵是太太的意思,也需看林姐姐的情况来,没有教你硬给人灌药的道理!吃药无非是为了治病,既不能治好病,又吃它作何?”刘世家的便连汗毛也不敢动一下,只得唯唯地应道:“姑娘说的是。”凤姐道:“既然如此,你这就和我们去见太太,当面对太太说,省得背地里胡诌,到时候还这个样儿。”刘世家的只得答应着,便随了凤姐、探春往王夫人处来。
却说王夫人这里史湘云来了,因此李纨、惜春、黛玉、宝钗都赶来瞧。史湘云念及贾母去世,自己不在跟前;又想迎春已死,又听见宝玉疯癫,黛玉卧病,大观园里冷冷清清,终不似先前热闹繁盛。便不免伤心哭了一回。众人劝了一番,湘云见如今眼前好在还有这些姊妹存在,想到自己将来一旦出去,连眼前的姊妹也见不到,便越发觉得亲密心疼。又见黛玉越发比以前瘦了许多,病容也越发重了,身子不好还跑来看自己,便更觉得亲切难分。一时凤姐和探春带着刘世家的来了,说及黛玉病情及用药一事,凤姐便携了黛玉的手,把她拉至自己身边摩挲道:“林妹妹自来不用妈妈带去的那药,吃了几番也没见效果,太太就先给停了罢。”探春也如是说。王夫人见如此,又见众姊妹都在这里,也只得道:“那就不妨停了罢。”便吩咐刘世家的不必再送。大家又谈了一回,直到宝钗、李纨、惜春皆各自回家,湘云请求去看宝玉,王夫人应允,便拉了黛玉去怡红院。众丫鬟、婆子们退出,凤姐、探春才禀明宝玉药方被人动过一事。王夫人看了前后两次药方,果见后来的比先前的多了最后一位牛黄。因而惊怒,便问凤姐道:“碰过方子的人都查了没有?”凤姐道:“都细细地查了,可是这一次稀奇,竟一点没查出来。”探春又道:“配药的人不过是按方子来,方子上有的他们便抓,断不会自己添上去。至于之前的婆子、丫头,纵是有机会动,也没几个识字的,还要写出这两个字,更是难上加难。况我看这两个字写得颇具富贵之风,更不像是一般下人所为。”王夫人道:“如果不是他们,那也只剩下那些偏房偏室的有这个心。宝玉自小得老太太疼爱,又是嫡孙一脉,将来定要继承祖宗家业,他们眼中钉似地盯着也远非一日,不过先前碍着老太太不敢放肆,如今老太太一没,自然都起来了。”凤姐、探春一听这话,都知她说的是赵姨娘。凤姐没有说话,探春自来远着赵姨娘,这回听了却也有些不悦,因此说道:“这‘牛黄’并非主毒之物,用得恰当自然无事,只怕分量过度或是和不该混的药材一起混用,才导致中毒之症,身体虚弱,却不能要命。若是他们,何不直下猛药?可见是并非想把二哥哥置于死地,不过不想他好起来罢了。”王夫人冷笑道:“你到底是姑娘家,不懂世事繁杂,人心凶险。若是直下猛药八把宝玉药死了,他们也躲不过严密调查,一经查出定是死路一条。就要这样一点点地下,外表看来像是病了,不知不觉地把宝玉弄坏,他们也不受排查。就算不要性命,若是宝玉长期染病,将来也难把家业交他。不也是正好合了他们的意么?”探春便道:“太太既如此说,我亲自问她去。”说罢便要去问着赵姨娘。王夫人忙喊住道:“三丫头别急,我不过是推想,也并没有说是谁,你要问哪一个去?这件事还需再查,万不可稀里糊涂地断了案。今儿就先罢了,我也乏了,你们也回去歇着罢。”凤姐、探春便只得先告了别,各自回家,暂且无话。
且说史湘云拉了林黛玉往怡红院来。袭人见了忙迎进屋,笑道:“两位姑娘快进去坐,这一个大老远的来了,一个还病着,就赶来看我们二爷,真是惭愧。”湘云、黛玉听了都笑起来。湘云道:“好一阵子不见,袭人姐姐说话都不会了,什么‘惭愧’!姐姐大可不必惭愧,若是二哥哥惭愧,就快叫他出来罢。”袭人道:“二爷在里头屋呢。姑娘进去看罢。”说罢便叫宝玉:“你看谁来了?”湘云、黛玉进屋,只见宝玉装束与平日并无两样,只没有穿外头袍子,坐在床上,眼睛茫然无色,精神停滞,大无往日之光彩。宝玉渐觉屋里多了两个人,便缓缓朝那里瞧,瞧见湘云模样如旧,只不似旧时那般活泼欢悦;又见黛玉亦如从前,却多了几分苍白凄楚。忽然面露兴奋,眼里蓄泪,忙上前拉住道:“林妹妹!云妹妹!你们怎么不来瞧我,这几日我想姊妹们,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做梦似的,不知怎么过了这些天!”说着早已流下泪来。湘云也哭道:“你不知你病了么?我今儿才来,才知道老太太、二姐姐都没了!林姐姐也病得不成样子,咱们家是遭了什么罪,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唯有黛玉面对如此情景,扶着湘云,只顾垂泪,不言不语。一时三人坐下,袭人、秋纹沏了茶来。袭人见此景便劝道:“你好容易见着云姑娘林姑娘,就别伤心了。若不是伤坏了身子,又何至于出不了屋。”宝玉见袭人一面端茶,一面说话,忽然又想起晴雯来,更觉悲伤。湘云来一次极为不易,宝玉便问她几时到的,家里怎么样,路上还安全,可待多久等语。又告知贾母临终前还念念不忘云丫头等等诸多话语。聊了半日,史湘云要回去,黛玉、宝玉苦留晚些再走,无奈湘云说家里还等着,便只得挥泪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