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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寒赠花娇谑含酸 夜雨送馔戏评水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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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黛玉春困未醒,躺在床上只觉昏昏沉沉,翻来覆去倍感不安。耳旁只听得风雨潇潇。不想窗外落红满地,春雨淅淅,草飞莺啼,残英随风而舞。半响,黛玉披衣坐起,紫鹃忙来服侍。“姑娘怎么起来了?这外面雨下得急,我只当姑娘睡着了。”话音刚落,黛玉又伏在床上不住地咳嗽起来,两腮通红。紫鹃一面为黛玉捶背,一面叫雪雁端来茶水。黛玉吃了茶,不觉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怎么好?之前才吃了药,又咳了。”紫鹃愁道,“姑娘也该自己放宽心,纵然什么人参肉桂,多少药都吃得起,可这‘是药三分毒’,吃得太多怕是也不好。”黛玉下了床,用帕子擦了脸,才笑道:“当然知道。只是我这病还没好,你倒成了看病的行家了。”二人说笑了一回,不在话下。
黛玉本想到园子里去寻众姊妹们,怎奈窗外风雨似有增大之意,只得罢了。忽的瞥见香炉旁的瑶琴,又是在这风雨凄凄之际,便不觉有感而发,抚起琴来。想那黛玉有西子之貌,比干之才,三分聪慧,七分灵巧。一曲下来如泉水戏石,如云拂青松,斯花斯柳都如静止了一般。再加上心中所感,又唱出一曲,只听道是:
瑶池画境,柳露愁湖风翦影。笑倚白棠,水戏鸳鸯浮梦长。几番离故,苦雨不眠山水路。魂断江箫,一世多情空寂寥。寒纱玉兔,芳桂飘零树。缀珠瑶姿烟雨故,还盼人间归路。月出轩榭微朦,离情别泪西风。转瞬桃花落尽,清愁难诉溪中。
黛玉只顾独自抚琴,却不想宝玉来瞧她,站在窗外已将这一首曲子都听了去了。宝玉听毕不禁黯自感叹,遂想起自己还站在窗外,便轻手轻脚掀开帘子,一进屋便笑道:“妹妹好曲子!怎么也不教教我?”
黛玉冷不防被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看是宝玉,才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宝哥哥。”话没说完遂见宝玉穿的银红散花箭袖穗褂上水迹斑斑,想是已被雨淋湿大半了。褂下却罩着一个竹篮。黛玉见此景,不禁说道:“怎么淋成了落汤鸡似的,有伞也不带,有蓑篷也不披。丫头们疏忽了,自个儿的身子也不知道爱惜。待会子淋病了,还不是自己受罪?”说话间已把宝玉湿了的褂子摘下来。宝玉却没有这般在意,笑道:“不是他们疏忽了,是我自己懒得带,到妹妹这里就几步路,戴那些劳什子作什么?衣服湿了就罢了,东西没湿就好。”说罢把方才罩在褂子下的竹篮拿到桌上。又问道:“怎么没见姨妈?”黛玉道:“姨妈说这几日她家里有些事情要料理,回去和宝姐姐的哥哥一同住去了。”黛玉见了拿来的竹篮不解其意,问道:“什么东西?”宝玉道:“我这有两件珍礼要送妹妹。”黛玉听他说“珍礼”,便想到又是些什么金银锞,玉如意,玛瑙串,香念珠等物,于是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可不要什么金锞银锞,金珠宝珠的,你有这些‘珍礼’,还是去送给有‘金’的罢。”
宝玉自知黛玉秉性,遂笑道:“什么金啊宝啊的,那些个俗物就是我也不喜欢,怎么会拿来给你呢?我说是‘珍礼’,妹妹一看就知道了。”说罢从篮子中提出一个半粉半藕荷色的花球,递给黛玉。黛玉接过一瞧,果然是极珍奇的。这花球比西瓜小些,用的是些桃花,梨花,兰花,紫薇花,把这些花儿成朵儿地系在一起,竟能缠成一个球。红红紫紫,极雅致极耐看的。宝玉见黛玉笑了,料定黛玉很是喜欢,便说道:“这个花球送给妹妹,总不错吧?我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思,才做成了这个花球。妹妹要是不要,我可送给别人了。”说罢便假意要抢。那黛玉在贾府中住了这些时候,何尝不知宝玉心思?于是早将身子一闪,拿着花球笑道:“你既送了我,哪有再要回之理?”
宝玉甚是高兴,口里只喊道:“别忙,还有一件呢!”说罢从篮子里拿出一瓶胭脂红色的东西。黛玉见了又问道:“这又是什么?想必是擦脸的或是擦指甲的?”宝玉一面将那瓶子打开,一面答道:“正是,这是我用那火红的玫瑰花和牡丹花的花瓣磨成的指甲水。把花瓣细细地磨碎,就会有红色的汁液流出,染指甲正好。这也给了你罢。”
黛玉将那红瓶往宝玉手里一推,说道:“我不要这个。好好的花又招惹你了?为了擦个指甲,也值得把它们捣得碎碎的,还流出汁儿来!你何时又见我涂过指甲?你只管给凤姐姐或是留着给你的丫头们罢。”宝玉听黛玉如此说,只得罢了。遂又将花球拿来道:“我帮妹妹挂起来。挂哪儿好呢?”黛玉想了一想,指着那窗沿儿下道:“就挂在那里罢。哪会子写字闷了也好瞧上两眼。”
晚间,黛玉歇着没有出去。走到正厅,紫鹃见黛玉出来,便笑道:“我给姑娘备些粳米粥、饽饽和小菜作晚饭罢。”说罢便去准备。雪雁端了水盆进来服侍。
黛玉略吃了一点饭,仍觉无聊。天又黑了,不想出去,便搬开案上堆着的一本本集子,只找出一本《水浒传》来看。翻了一翻,倒觉得颇为有趣,不觉被它吸住了。只听外面来报:“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放下书,请宝钗来坐。紫鹃沏了茶来。宝钗笑道:“这一日偏是这样天气,又没出去,你觉着怎么样?”黛玉道:“还是老样子。谢姐姐这么晚还来瞧我。”宝钗笑道:“咱们成天在一处,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和你都住在人家家里,你又认了妈做干娘,我自然是亲姐姐了。还用得着这些客气?”黛玉也笑道:“如果我是你,我自然也这样说。姐姐可以不要颦儿谢,但颦儿不能不谢。”宝钗便玩笑拧了一下黛玉:“你这促狭嘴,越发会说话、可人儿疼了。”黛玉道:“颦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二人正玩笑间,只见宝玉提着一大食篮,晴雯抱着一坛酒进来了。黛玉、宝钗见了倒吃了一惊。宝玉笑道:“今天小厨房里做了些山菌鸡丝、海蜇木耳、桂花酥饼和芙蓉汤很好,味鲜还不腻。下了这么长雨,妹妹一定在家闷着没怎么吃饭,雨一停,我就给妹妹送来了。晴雯这坛酒和上次的一样,是绍兴老酒。原是给妹妹随意尝尝的。正巧宝姐姐也在,那我们何不再凑些果子,摆一小桌?”黛玉道:“你想得周全。只是我刚吃过饭了。”宝钗也道:“我们都吃了饭了。宝兄弟带来的这些吃食,不如留给妹妹明日吃罢。天儿也晚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便欲走。宝玉便求道:“我正在兴头上,怎么你们都不想吃酒?不看我的面子,看在晴雯辛苦搬来的份儿上,就依了我罢。”黛玉见他说得这样恳切,便笑道:“罢。就依他这一次罢。今天没出去,歇的长,现在精神也好。姐姐也别走了,咱们好歹就着这些菜再尝点儿。闷了快一天,这会子乐乐。”宝玉听了,喜不自胜。黛玉便叫紫鹃、雪雁再摆上些果子、杏仁儿、榛子等物。三人小酌,说笑。晴雯自和紫鹃到别房里说梯己。
大家玩了一会子,酒也喝了几杯。宝玉再要喝时,黛玉宝钗都劝道:“今儿不得再喝了。”宝玉一笑便罢。突然瞅见黛玉案上的书,便道:“妹妹在看什么书呢?”拿来一瞧,却是《水浒传》,正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宝玉笑道:“这林冲自是个重情重义的了。要说这一百单八将,哪个不重情义?只是这‘情’之一字,在别人身上都太单调。唯独在林冲身上才有些痴味。他对他家娘子的那份情,岂是旁人能比!”宝钗听了笑道:“林冲自是极好的。不过也嫌太懦弱了。武艺超群,重情重义,却少了些壮志雄心,免不了终生被人统治、管辖。做不了自己的主。看他无一时不为自己娘子着想,终究娘子还是被奸人害死了。”黛玉道:“懦弱自然不该。不过贪官当道,屈曲在小人之下,不隐忍也只是毁得更快罢了。要说终生压抑,这就是他太过忠厚,太过情义的缘故了。那梁山泊上,还有几个是像他一样真的。”宝钗笑而不语。随手一翻却翻到了一页,内有“宋江”二字。宝钗便道:“要说善于权谋,雄才大略,倒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宋公明了。虽然自身的本领不高,却是最能管理和任用人才的。梁山没了他便是群龙无首。”宝玉听了突然笑道:“上次咱们在我那里开宴,宝姐姐抽到的花签就是‘艳冠群芳’。姐姐又喜欢宋江,宋江是梁山的一把手,和姐姐还真般配。”黛玉也笑了。宝钗随手便拿一只筷子敲了宝玉道:“你也学得贫嘴烂舌的。”宝玉又笑道:“不过要说到梁山上的女将,还是扈三娘最为出色。只可惜被宋江给了王矮虎,实在是不配得很。”黛玉忙道:“这话不错。《水浒》一书写的女人,除去扈三娘不算,母夜叉和夫妻两个做人肉包子,干的都是谋财害命的勾当;母大虫虽是侠义,可也却是个大虫一样的人物。剩下的不是□□恶婆,就是青楼女子。真真是腐朽得很!把姑娘贬得也太过了。”宝钗道:“也不尽然。方才说的林冲娘子不是极贤良的?还有被鲁智深救下的金翠莲。”黛玉笑道:“虽如此,到底是恶妇多于良妇。只有个一丈青是才貌双全的,却被白白给了那么举止猥琐的矮脚虎。”宝玉笑道:“这些人不都应了‘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煞星’么?单拿出哪个来,大约也都不是凡人。”宝钗笑道:“说道上应天星,咱们家正有两个现成的天星。”宝玉忙问:“哪两个?”宝钗便指着宝玉、黛玉笑道:“这不是‘牵牛星’和‘织女星’么?”说罢便笑起来。黛玉道:“姐姐也贫嘴烂舌的学了,又拿我们寻开心呢。”
三人又说笑了一回,宝钗方道:“这回可太晚了,该回去了。”说罢起身欲走。宝玉道:“我看着林妹妹吃了药再回去。”黛玉笑道:“药自然是会吃的。你也回去罢,不必陪我了。”说着便听门口小丫头进来报:“莺儿姑娘找宝姑娘。”宝钗听了便向宝玉道:“你别扰着林妹妹,让妹妹早些休息。我可等不了你了,就先去了。”说罢向黛玉作别,方走了。
宝钗走后,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走罢,明日再来瞧我。”宝玉笑道:“我瞧妹妹最近几日仿佛大好了。也不常病,不常流泪。就是要这样才好,妹妹有什么心事,什么委屈,只告诉我,千万别再闷着自己。妹妹现在总信得过我了。妹妹把自己养好了,也等于是为了我。”黛玉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你关心妹妹,妹妹自然知道,如今不是好好的么。”说罢便起身,把方才看的书又收到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