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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波未平 ...


  •   爸爸抖落肩胛上的雪,手中的纸箱扔到地上。

      陈夕看那箱子,有些眼熟。

      “早上我起来,正巧见只带斑点的狗从我眼前窜出去,我一路追它,跟他到山上,这条笨狗一头撞到树干上,撞死了!哈哈!电视上说猪不会转弯,合着狗也不会转。我过去拎起它的尸体,你怎么猜怎么着?我在山上发现一个洞穴,里边有好多零食,还有小夕最喜欢的特龙高,我都给你们拿回来了,看看!”

      陈夕捂住自己的嘴。仿佛吞食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卡在食道内,坠着她的食管,垂向胃里。她拼命堵住口,堵住鼻,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好一会儿她缓过神,转过头去看陈朝。

      陈朝仍是那副姿势,筷子拿在手上,被她咬去一角的肉块——葡萄的尸块——摞在碗中雪白的米粒上,滚到米饭上的红烧汤汁,深红得像生物的血肉。

      “呕——”

      她从椅子上摔下去,胃部的痉挛让她抽搐,大家叫喊着,慌张地扶她,她把手伸进喉咙里,去掏吞咽下的一小口生命。

      可是她怎么也吐不出来,手还卡在嗓子眼里,她喘息困难,把自己憋得缺氧,就这样,晕了过去……

      陈朝晕倒,大伙儿手忙脚乱,想搞清楚状况的父母,想挪动她的姐姐,和把她的手从嘴里掏出来的妹妹。

      把她送去卫生诊所后,姐妹们在候诊室,她们互相看看,给爸妈解释,这狗来路不明,兴许是染上什么病了,陈朝只吃了一口,大概是察觉味不对,没什么大事。

      妈妈一拍大腿叫道,我得赶快回去把那盆肉给倒了!她爸,你在这看着哈。

      半个小时过去,卫生所的医生坡着脚出来,大伙儿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陈朝的情况。

      大夫说:“她胃肠空空,什么都没吃进去,应该是缺氧加上情绪比较激动昏过去的,小诊所条件有限,不放心可以再去市里查查。”

      “那她醒了吗?”

      “人已经醒了,但是不说话,我这护士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她也不搭理。”

      陈朝躺在诊所的单人检查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陈夕喊她的名字,她没反应,陈安婧问她哪难受,她不回答,爸爸摇她的胳膊,她猛地掰过自己的头,恶狠狠地瞪着爸爸,眼角爬向中心的红血丝,像一条条勒紧眼珠的红线,要把它从眼眶中拎出来。

      她把爸爸瞪得说不出话来,末了,转到没有家人的那一侧,后背留给大家。

      医生建议去市里复查,爸妈商量着,先在家观察几天,便把陈朝接回了家。她谁也不理,躺床上一言不发,眼神呆滞。吃饭、上厕所,都在自己屋里,妈妈在五姐妹的卧室放了一只塑料桶,方便在桶里,每天妈妈来清理两次。

      有天晚上,陈夕起床喝水,在客厅里看见陈安婧,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她问小妹怎么不回房间?陈安婧捏着鼻子,嫌弃地说,那屋都是屎尿味,还怎么呆啊,亏你能忍。

      “安婧”,陈夕放下水杯,“小朝姐姐不会一直那样,她是受了太大打击,葡萄是她带回来的,她的感情比我们还要多,葡萄死了,你也很难过不是吗?”

      “她太夸张了,又在屋里吃,又在屋里……”

      “你忘了小时候你发高烧,吐了一地,是小朝姐姐给你擦的呕吐物吗?”

      “……有吗?”

      陈夕点点头,“客厅太冷了,回屋吧”,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做姐姐的模样。

      第二天上学,陈夕在斜坡路上遇到了宋一学,她叫住他,从包里翻出那五摞硬币。

      “还给你。”

      宋一学犹豫了下,从她手中接过硬币,“我和你说了这件事后,陈朝就没上过学了。她怎么了,她还好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

      陈夕不看他,也不理会,低着头继续走,她将宋一学视作搅乱她们家的“始作俑者”,她知道这事没道理,但“迁怒”给宋一学,会让她的良心稍微好过一点。

      宋一学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着车子小跑两步,拉住她的手臂,“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我……不该告诉你?”

      他拉扯她那只手臂,毛衣划了上去,露出他的肌肤,还有藏在袖子里的紫色淤青。

      “有时间关心小朝姐姐,不如把时间先放自己身上吧”,她低头瞥了掩紫色淤痕,“你又跟人打架了?你这么爱打,我不该管你和宋晓峰。”

      宋一学伸手卷下袖子,他的双手脱离了车把,车就那么横着躺到雪路上。他蹲下扶正自行车,摔倒的车轮在空中打转,车轮的雪蹭到他的毛衣上。

      她瞧着他的模样,优雅却狼狈,刚才的话果然还是说太重了,陈夕于心不忍。“你要多穿点,下个月会更冷。”

      他闻声抬头,好像夏天在音像店,她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可是她觉得,面前的宋一学,瞳孔里的坚毅被犹豫取缔,像被打磨掉翅膀、无法翱翔的雏鹰。

      在他回应她之前,她提前离开了。

      这个家族的教育默认遵守着,当事人不主动开口,其他人便要当无事发生一样,佯装亲切,伪装温馨,继续生活。

      妈妈畏惧爸爸,不管五姐妹的精神状况,陈安婧小时候哭闹,妈妈和陈朝说,反正小孩儿的委屈,不用搭理,放在一边,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

      陈聪性情难以捉摸,有时候好说话,有时候疏远,而现在,正是陈聪对她疏远的时刻。

      陈夕胆小怕事,说一句话,脑子里打十次草稿,还喜欢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姐妹中最不靠谱。

      陈安婧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姐姐们怎样,她就像听笑话,听故事,当做耳旁风。

      终日躺在床上的陈朝终于意识到,没人会来打听她为什么不上学,如果她不打破,静默就会持续,直到爸爸能忍受的最大限度,下命令,强迫她恢复正常。

      这就是陈家的“规则”。

      所以,她坐了起来,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盯着卧室的小门,她憋了一肚子的牢骚话,要说给第一个推门进来的人。

      -

      陈夕早晨讥讽了宋一学后,心情持续低压,她路过客厅,说了句不吃晚饭了,就回到卧室。

      一开门,陈朝像樽释迦摩尼像,摆在床上,双眼紧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像往常一样开口,可空气中难闻的味道令她想起,现在的小朝姐姐,还在怄气,如果和她说话,该说些什么好?说什么才能不把她惹恼?她是知情最多的人,小朝姐姐是希望她搭话,还是保持沉默?怎么办,怎么办……

      她没想出说什么话得体,于是决定不说话了。

      “喂!”陈朝大吼一声,她吓得一哆嗦,“你就不知道问问我咋样?你这讨厌的性格啥时候能改掉?”

      咦?咦咦咦?没说话居然被骂了?陈夕人和书包一起贴到书桌上。

      “那、那你怎么样嘛……”

      “我讨厌那个人,他杀了我的葡萄!”陈朝讨厌到连爸爸都不愿意叫了。

      “爸说,葡萄是撞树上死的。”

      “如果他不追,葡萄会跑那么快吗?不跑那么快,会撞死吗?他追着葡萄满山跑,是不是原本就打算杀掉它啊?”

      “不……不会吧……”

      “我放在山洞里的东西呢?”

      “爸爸拿回来了,放在客厅的橱柜里,他以为是捡的。”

      “他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家人,还抢走我家的粮食!”

      陈朝疯狂地锤着床面,陈夕感觉自己也在颤抖。

      “可那些东西不是你的……小朝姐姐,你不打算说出那些东西的来路了吗?”

      “在他跟我道歉之前,我不会说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上学?”

      “要他先给我道歉。”

      陈夕明白,陈朝的意思是,要她做传话筒,告诉爸爸,过来道歉。

      这可为难死陈夕了,爸爸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必然要问,陈朝又不让自己说。

      陈夕试着与爸爸提陈朝的情况,爸爸搪塞地说不用管她,过段时间就好了。陈朝这个麻烦,爸爸压根不想管。

      那天之后,陈朝又恢复不说话的状态,就算陈夕问她,她也不张嘴了。

      2002年就在大雪与冰霜中,画上了句号。当白墙上的日历写上2003,陈夕她们的学校进入了考试月。

      “今年什么时候过年啊?”

      “1月31号吧。”

      “最后一科考完那天?!我还没复习呢……”

      “下学期你就要考初中了吧,加油分个好班哦。也不知道小朝姐姐能不能参加考试……”

      陈安婧挽着陈夕的胳膊,两人在元旦这天拿到两块钱零花钱,午饭之前,她们去小卖铺,想把这两块钱花掉。

      “姐,我没买石头糖,你还有剩钱吗?”陈安婧翻翻手里的零食,扭头和陈夕说话,下台阶没看路,踹到一个人。

      那人蹲坐在台阶上,只穿了一件毛衣,寒冬腊月,就算羽绒棉衣在身,站久了也不免打颤。

      陈安婧躲去陈夕另一侧,嫌弃地说:“谁啊?坐这儿干嘛?”

      那人回过头,马尾辫沾着雪与泥,可是脸却清晰。

      “……大姐?是大姐呀!”陈夕认出了陈谦喆,把手中的零食递给陈安婧,“你怎么在这?春和九中放假了?太好了,赶在今天一起过元旦。”

      “不……没有……”

      陈谦喆声音嘶哑,下嘴唇干瘪,一条深深的裂痕把她好看的唇形分成两半。她抿了抿嘴唇,而后开口:

      “我不上高中了,我再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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