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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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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空无一物的天地,沉昭任由浓郁到成雾状的灵气亲昵地穿过她的指尖。
湖泊泛着粼粼微光,钓者亘古不变地维持着那个垂钓的姿势背对沉昭。
“你的心很乱,发生了什么?”钓者在沉昭沉默时,问。
沉昭清楚自己在心境中掩盖不了任何心思,她没有否定,就地坐下,支起一只腿,半张脸靠在膝盖上:“猜出了一些事。”
“这些事给你造成了负担?”淡淡的涟漪在湖面上扩散开,钓者没有拉起已经有存在咬钩的鱼竿,也并无转身看向的意图。
负担吗?
这是相当陌生的用语,沉昭了解它的意思,它意味着承担某种责任后随之而来的艰辛与压力,正因如此,沉昭才格外迷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的纹路,老实道:“我放不下。”
或许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口不能言的哑女并不能通过唇舌与沉昭沟通,所以沉昭在学会说话前,就已经能够从蹙起的眉峰、嘴角的弧度与晃动的眼神中读取到哑女的情绪与意图,学会用自己的行为去解决问题。
这是一种相当原始而又非常深刻的教育,哑女所传递给沉昭的一切,不以言语知会,仅仅以行动传达。她给沉昭树立起一个足够好的形象,让她在何时何地都保留有一颗柔软而坚韧的心,无论在多危险的境地下,都不会抛下自己的理智与执行力。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在看到哑女的尸体时,沉昭尚不认识死亡,她试图挽留。她跪在院子里,仔细擦拭去哑女脸上的血迹与污秽,然后将偷偷攒下来的糖块放在哑女嘴里。
哑女喜甜,沉昭不清楚莲先生聘请她照顾自己的报酬是几多,她常为沉昭买来零嘴奖励沉昭,自己却不碰,但是她看向零嘴中的糖块时,目光总是会多停留一瞬。发现了这点小小的不同,沉昭将麦芽糖融到哑女常喝的水中,发现她喝水频繁许多,也确实喜欢甜味,这个认知让沉昭颇感新奇,这还是哑女第一次流露出喜好,所以她将全部的麦芽糖都倒进了水里,最后因为放了太多导致味道过于明显,□□完活以后喝水的哑女发现了。
那糖块并不是什么精细东西,村里的人自己熬制的,也不知道怎么被哑女看到了,买来了一小份带给了沉昭。哑女是躲避战乱才逃到柳村的,十多大的岁数,没有家人,在柳村留下以后深居简出,几乎没有与村子里的人往来。
或许正是因为看中这点,她被莲先生请来照顾沉昭,照顾一个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不知冷热、不辨喜怒的孩子。
为了养好沉昭,她开始主动结识邻里,用莲先生给她的钱为沉昭买布料做衣服。她一针一线地在烛火下缝制出精巧动人的小狐狸玩偶时,沉昭就趴在她旁边看,想要学着哑女的动作穿针引线时,会被哑女轻柔地推开。
她似乎已经与沉默内敛、温柔勤苦的标签永久绑定,从不动怒结仇,也不流露出一个孤女该有的凄婉自怨。
但她在喝下沉昭为她端来的甜糖水时,坚硬的外壳仿佛被温热甜腻的水一同融化,露出从不展露出的一面。当时的哑女捧着杯子,细细的眉皱在一起,她看着杯底还没有完全融化的糖块,又看向趴在门后小心偷看她脸色的沉昭,脸上浮现沉昭从未见过的情绪。
沉昭的共情能力太强了,哪怕她还不能理解难过究竟是什么,只是看着哑女眼角的亮光,心里也跟着泛起吞了酸杏干似的涩意,呛得她眼眶与喉咙一同泛起热与涩。
然而,还没等她弄清楚哑女的异样从何而来,哑女便死了。
她的尸体在离村子外三里的田埂上被发现,人们认出她的脸,将她送回了她与沉昭的家。
人们说,她是因为偷窃了雇主的东西才落得这个下场,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垂下的袖口里滑落下一颗金元。
唯一能为哑女解释的莲先生没有出面澄清这个谣传,哑女死去那天,他甚至没有回来过。
那颗金元被放在沉昭的家门口,跌得头破血流的沉昭坐在门槛上,伸手拿起那块冰冷沉重的金子放进怀里,又从已经空掉又被补满的糖罐中拿出糖块,放在哑女嘴中。
透明的水珠从哑女的脸颊上滑落,沉昭惊喜地以为她已经醒了,谨慎避开哑女晕染着暗红血迹的腹部,拍了拍哑女的肩膀。
哑女没有动。
于是沉昭脸上的笑意又一寸一寸落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风吹在脸上的痒。围绕着柳村生长的柳树一到春季便会带来大量柳絮,吸进鼻子总会引来咳嗽与刺挠的痒,哑女在沉昭房间的窗户内侧钉上了一层软纱隔绝柳絮后,沉昭便再也没有咳嗽过。
她以为这次又是柳絮飘到脸上带来的痒,但伸手去擦时,触感只有微凉的冷意,她这才恍然,又被从骨子里涌动出的仓皇无助吞没——哑女脸上的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落下去的,她哪里醒过呢?
装糖的罐子掉落在地,沉昭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只是因为身体比意识更先认出死亡。
与哑女有些交情的人最后没有放任哑女幕天席地,她们带走哑女的身体,在柳村附近的小山坡上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将哑女放了进去。
默默跟在她们后面的沉昭看着湿润的土盖住哑女的脸,一点一点吞没她,最后只剩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字迹的石头立在那块吃了哑女的土地上,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也挖了一个巨大的洞,柳絮从这个洞飞进她的身体中扎根生长,带来令沉昭不解的疼痛。
悄悄在学堂外偷看过讲学后,她明白了那叫悲伤,哑女喝下糖水哭是因为悲伤,哑女下葬时沉昭流泪也是因为悲伤。
哑女为什么悲伤沉昭再也无法知晓,但是她悲伤是因为意识到了哑女的离去。
她再也不能给沉昭缝制玩偶,再也不会为沉昭梳出精巧的发髻,她将长久地躺在那个山坡上,永远尝不到最爱的甜味,只有一块没有字迹、甚至称不上碑的石头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哑女最后留给沉昭的是一次完整的死亡。
正因为过早地认识生命的重与轻,因此沉昭格外不能忍受生命的消逝。
所以哪怕她不热衷插手别人选择的道路,都无法以一个坦然的态度去面对一场场死亡,她想要挽留,想要拯救,但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永远是常态。
钓者开口询问她内心的负担,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无法释怀任何人的离去。
在此刻回望,其实每一次的心境都在指引沉昭直面执念,但是她始终在回避。
她记得住每一张在自己面前死去之人的脸,哪怕她在此前心境的试炼中选择接受断鸿的自毁、劝诫谢空妄珍视自己的生命,她也依旧将死亡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但背负过于沉重的东西,人是会被压坏的。
九寸心就是即将压垮沉昭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她不仅要面对因为九寸心而死去的自己,还要承担起这把为铲除八苦而生的利器的重量。
多思必多失,观命也许是清楚这一点,才让沉昭不要再深究。可他晚了一步,得知了真相的沉昭已经带着那些死亡独行了这样久,也许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但她仍不能够释怀。
心境只为主人的执念而生,试炼还未开始,沉昭就知道她已经失败了,她绝无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说服自己。
空旷的天地间,沉昭很轻很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郁结在心的不甘齐齐吐出。
钓者也叹气,问:“你还不离开?”
沉昭站在原地没有动,蓝色的瞳仁倒映出钓者的背影:“我必须突破到化神。”
那钓者听出了一点什么,语气里带了调侃:“你觉得我会出手帮你?”
这一点,沉昭也在赌。
诚然,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放下执念,但这与面前这位神秘的钓者有什么关系呢?沉昭进境了三次,她也出现了三次。
乍然一想,也许会觉得钓者与这片纯白空旷的天地,都是同属于功法问心的产物。
可是再如何逆天的功法,也无法凭空捏造出一个沉昭从来没有见过的神秘人在每次突破的时候指引她。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说别人,沉昭自己都觉得这听上去更像是她修炼修疯了。
那如果把这个地方看成一个独立开辟出来的秘境,把钓者当成一位隐世大能呢?
一切便说得通了。
此前,沉昭便发现,在她突破境界时,问心会以不同的路径进行周天运转,所以她猜测,这截然不同的灵力波动会成为一个锚点,像是平静的水面中荡漾出的波纹,让此刻突破的沉昭能够被观测水面的人捕捉到。
她在进入真正的心境前,会被带入这个空白的秘境,得到钓者的点拨以后,再开始进行试炼与突破。
至于动机,经历过许多事的沉昭已经不会怀疑自己的重要性了,无论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大部分人——也包括面前这位钓者都不希望沉昭早早死去。
沉昭没有说话,但在这里,她的所有心思都一览无遗。
下一刻,钓者笑了一声,她的音色很柔和,莫名让人想起四月拂面的春风:“好吧,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看在她们两个的面子上,我就帮你这一回。”
沉昭明智地没有问那两人是谁。
钓者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块温热的物什落入了沉昭手中。
失足踩空的坠落感也在同一瞬间席卷了沉昭的感官,她本能地僵硬了四肢,在意识消散的那一刻看到钓者微微转过头,露出半张皎白如月的脸庞:“希望下次见面时,不需要我来开导你。”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但不知为何,沉昭却双目刺痛,像是有万千根银针刺入了眼睛里。
在苏弥月准备的房间中从入定中脱离时,残留在双眼中的疼痛感让沉昭险些以为自己已经瞎了。
她抬手想要触碰自己的眼睛,但手中的异样感让她低下头。
那是一块散发着暖意的暗红土块,带着被水浸泡过的柔软,却没有在沉昭手中留下污渍。正常来说,这样的外形或许更适合被叫做石头,但沉昭下意识就采用了“土块”这个叫法。
盯着土块,沉昭躁动难平的心也沉寂下来。
钓者究竟是不是她猜测的那位存在?
可如果真是祂,那此前沉昭以为的、她点拨沉昭的理由根本不能作为理由。
沉昭第一次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惶恐。
毕竟,这世间只要是修士都可以被称作仙人,可谁又见过真正的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