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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金陵夏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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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提眸子不染世俗,
剔透的琉璃芯嵌在最正中的黑瞳中,
直视瞳孔,
大约能看见这世上飘游鬼魂,无色无声……
秋山隐陷在一个浓密织就的梦里,唇边溢出几句梦呓。
梦里她跌进深深的湖中,顺着一股劲被拉进水底,在双瞳泡进湖面之前,她能看见湖面上只一瞬就起了火,又再一瞬,湖面上的火灭去了,泛起浓浓的瘴气。
她又被拉的更深,眼皮也睁不开,勉强能看见中层的水体里浮着被泡的发白的婴儿尸体。
婴儿七横八竖飘在水里,五官闭目舒展,勉强有些慈相,或许那也不是慈相,是悲悯那些杀婴者,是悲凄自己已然被生下还要被剥去生息。
湖水冰冷浑浊,她也还在下沉,月光渐渐透不进来了,连呼吸也不通畅了,在最后窒息之前,她猛地挣开了梦境。
那婴儿抱回来了。
全风亭都很欢喜,风亭许久没有添过五岁以下的师妹拜入派门了。
掌门亲取了名,兰溪差点溺死婴孩,溪字不宜,便想用些舒朗宽阔之意压一压,唤作了江淼。
起到姓时,秋山隐说:“以生时节为姓,岂不妙哉,全然脱俗了。”
萧凤澜摇头:“还是再想想。”
秋山隐很快收拾了行囊,邝衔云塞给她一封信,言说是专给陆清嘉看的,她不许看,看了便是有违师命,秋山隐疑惑,却也点头。
邝衔云给她收拾了好些山上笋菇野菜,还有师傅自己酿的几壶淡酒,新添置的各色玩意儿她则一概不要,知晓那都是师傅的爱物。
何况这些山野小味,自家做的酒食,才是金陵城里最缺的。
陆潇云留在武清山上学习剑术身法,秋山隐一人一马一包袱,不赶不急用了两日才到了金陵。
眼见金陵处处戒备,正中宽阔御道上从城门到宫城城门一路都断断续续站着几队银甲银盔的兵士。
秋山隐牵着马慢慢寻了小巷行进,顺道拽住一个嬢嬢问起来。
“往年哪里去过,不知怎的,那皇帝突然起了兴致要去夏苗,往年只有冬狩罢了……”
“现下可是已去了?那公主皇子可是都去了?”
“正是都去了,刚刚才从城门出去咧,听说还有什么端王齐王的。”
秋山隐谢过嬢嬢,自寻了路回她的“李府”,将马儿拴在侧门的兽头青石拴马桩上,翻墙摸去叶紫住所。
府里单给叶紫辟了一处安静小院,院子种了凌霄花,墙上生了半壁的爬山虎,绒绒绿色,叶片随风轻动,她翻身下来,敲了敲屋门。
“谁啊,没听我说今日我乏了,有事便去问刘妈妈。”
“是我,我回来了。”
叶紫一听就知是谁,忙不迭的爬起来,开了门,打量着穿了一身簇新衣袍的秋山隐,笑道:
“秋姑娘可是回来了,教叶紫一通好等。”
几句客套下来,秋山隐已然听得几条消息。
陆清嘉早已跟着陆瑾等人出城夏苗了,以往讲究秋收冬藏,本朝不倡夏苗秋狝,春季万物生发孕育,春蒐是更加不被提倡的围猎。
至于秋姑娘的动向,对外便说是心中烦闷,去城外静庵住些时日,自会回来。
“可有法子送我去那儿?”
“有,那位言说她走了便怕你这时回来,若有他事,可去寻她,名头是端王府来送药的小内侍。”
秋山隐一脸嫌弃。
“有无什么丫鬟的名头?非要充作内侍么?”
“罢了罢了,我看也无甚差别,只是那位只提了小内侍。”
“我看也是,把她府上的丫鬟衣裳给我备一套,一会儿我来换上,马儿拴在外面,我去牵进来,现下饿了,劳烦你教厨房做顿粗茶淡饭就好。”
等到太阳落山时,西边浓烈的橙色暖光和澄蓝的天幕合在一处,这两色冲在一处灌进人的眼眸中,倒教人清醒了些许。
秋山隐用过了一顿清粥小菜,将武清山带回来的各色物件吃食先放进了自己屋里,而后换了一身丫鬟装束,佩好端王府的腰牌,和也是一身端王丫鬟装束的叶紫二人一起骑马出城往猎苑行去。
还未至猎苑边缘,便有禁军设了岗哨盘问一二,几个不知哪个王府来的丫鬟小子正巧也在这处等着进去。
又听禁军说起猎苑外十里都设了岗哨,以备盘问来人,不由得嘲笑几句陆瑾,十年怕井绳罢了。
又不知过了几层哨卡,两人终于到了猎苑一处小门,早有内侍宫女立在门口给人搜身,师傅那封信笺安稳贴在内里,软纸轻宣,她倒不怕。
她二人终于还是顺利进了猎苑,本朝仿照汉时上林苑,将金陵不远处一大片平坦之地圈围起来,豢养些野禽灵兽,围猎之时便放些禽鸟出来供人射杀。
秋山隐一向嗤之以鼻,这又是以杀为乐,却非是为了填饱肚子或护卫御敌之缘故,有何乐趣可言?
猎苑南侧筑了一小片宫室,以备连日阴雨限制移居或宴饮之用。
若是天气晴好不雨,便会在猎苑林盛草茂,唯一的一条清溪两侧支起一顶顶大帐供各人歇息。
说是为了仿骑射之风,不废骑射,强健身体,其实秋山隐知道,这些都不过是权贵找的乐子罢了,真有要上沙场去边塞纵马骑射的事情,又有哪位争先恐后呢?
她二人被带进陆清嘉的大帐里,陆清嘉还在应付设在陆瑾大帐外的露天夜宴,正巧被前几日称病连带着趁早退了席。
秋山隐拣了块席子打坐起来,陆清嘉一进帐中便见一个人背对着她打坐,心知那是秋山隐,心跳快了几分,她只觉得她有许久未见过秋山隐了。
“你,你来了。”
陆清嘉话一经出口,自己也觉奇怪,一出口便不自觉有些沙哑,说话也断断续续。
秋山隐睁开眼睛,转头看她,递给她一只白色信封。
“有封信,听说你们恐怕要呆上许久,怕误事所以来了。”
陆清嘉上前几步接过来,信封上印着一只兰花纹样,雅致清逸。
“是谁?”
“我师傅姓邝,你母亲救过我师傅家,你父亲给我师傅家平了反。”
“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我家与邝家的联系。”
“知也好,不知也好,这信师傅是不许我看的,我却也好奇。”
“既如此,你还是不看的好。”
陆清嘉停下手上拆信动作,忙道。
“还有一事,我想来求你?”
“我们如今算不算重新结了盟。”
“也算?”
“你要求我什么?”
“我抱了个婴儿,那婴儿差点被溺死。”
“是女婴?”
“是,我便想托你立个育婴堂之类的,于天下间广设,有溺死女婴的人家若有良心,还能送去,留条性命。”
“你怎么想起我来?”
“你命陆潇云去风亭学艺,她见我抱了女婴回来便给我讲你设抚老堂之类的善堂,想着这件事对你来说,怕也不难。”
“你来便是急着这件事?”
“信自然急些,育婴堂若是快些也好,可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你还是觉得我阴狠么?”
“黄幡自然还是阴狠,可你也说,你不杀无辜之人。”
“确是如此。”
“那我便不在意了,你若滥杀无辜,视百姓之财之命为草芥,我必叛你,我看中的,是你说你要广开女子进学之风,要废黜青楼官伎,我希望你能身登高位,做得更多,更好。”
“嘘……也要小点声才是。”
陆清嘉温声道,凑近了笑着瞧她,许久不见,她好似更洒脱了些,她不由得还想凑近几分,又玩笑道:
“你若是因此定了心辅佐我,与我结盟,不如也瞧瞧那陆清筠,清筠公主胆识过人,又是陆瑾亲女,并无我这样女扮男装,没得惹你不快。”
“若是清筠公主先找上我,或许我……倒也不是,毕竟你家于师傅有恩,我必不能与你为敌,这是师傅告知我的。”
陆清嘉哂笑一声。
“原来万事有因有果,阴差阳错,也差在这里。”
“若是你和陆瑾单论比,我必怜惜你一些,梁闻夏腌臜至极,那件事更是令我厌弃。”
“他们家只有几位公主好些,其他人,我是都厌烦的,只是清筠公主也有磨镜之好,你莫不会好感她一些?”
“那又如何,还是你要我去勾引她给你换来什么?听闻清筠公主也是个美人,若她不杀我,我也不算舍身取义,倒是桩美事。”
秋山隐玩笑道。
陆清嘉听得忙摆手。
“罢了,怎生越说越离谱起来,女子出卖色相来换取什么东西,岂不是与我那初心背道而驰?”
“自然,只是我所言之意乃是,与清筠公主这样的人出卖色相,我却乐意之至。”
秋山隐往前爬了几步,目光灼灼,抬头瞧她,差一点就要挨住陆清嘉跪坐在席上的双膝了。
陆清嘉心跳得更快了些,少女明媚的笑就在她身前,她听见自己颤声道:
“那……我呢?”
秋山隐一愣,不知她何意,复又跪坐好,迟疑道:
“你快看了那封信吧。”
“好。”
陆清嘉语带落寞,拆了信封,还未取出,又道:
“你师傅言说你不许看信,你……还要在帐里呆着么?”
“我走。”
“稍等,”
陆清嘉把信放进袖中,从一旁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封厚厚的崭新牛皮纸,将盘里还未动过的小巧点心仔细包起来,
“现下身处猎苑,比不得城中,你若住下必然是在隔壁小帐中,一群侍女一起住,若是觉得不方便,不如住我这里,叶紫不若也住下吧,倒是无妨。”
“不必,我走了,不必拿这些。”
秋山隐客气起来,就要出帐,陆清嘉只好取了两块,忙道:
“不若先尝尝?”
秋山隐顺势张嘴噙了一块,陆清嘉心中一颤,只见她一手拿住口中的点心,一手托在下面接着碎渣,又把一整块吃了进去。
陆清嘉忙给她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她拿起杯子来顺着饮了。
“多谢。”
“好吃么?”
“好吃。”
“那便带上吧。”
“多谢。”
秋山隐接过那包点心,又客客气气道了声谢,陆清嘉送她出来。
即将出帐,秋山隐示意她莫要再送了,省得惹人发觉。
“皇帝太子清筠公主宁王大帐在猎苑溪东,其余人在溪西,若是无事,还是尽早回城为妙。”
“知道了。”
陆清嘉送走秋山隐,拆开信来,那张尸身刺青便赫然入目。
“旋……青……叶。”
陆清嘉默念道。
信上邝师尊和萧师尊言说已然查得这是江湖专司收金杀人的帮派旋青叶之标识。
旋青叶传说人数不过四十,男女皆有,却也个个身负武才,能易容他相,暗器下毒。
一百个死者,往往只有一个失手,所收金帛自然也颇巨,只是门派踪迹隐秘难寻,规矩森严,不得与本帮外人士结亲有染,有时也有人因了这个原因要自请离派的。
信尾,邝师傅反复言说务必不使秋山隐前去探寻此事,探寻此事必困难重重,颇多险境,反复嘱托。
末句还提到了陆潇云一切康健,陆清嘉隐隐琢磨出一点威胁之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