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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兰溪泠泠 ...

  •   “你别唬我,潇云姑娘。”秋山隐正色道,面上没了笑意,一脸认真。

      “哪里就是唬你。”

      “早不查到,晚不查到,偏偏我回了风亭才查到,莫不是骗我回金陵罢。”

      “不敢,梁……秋姐姐,确是偶然查得的。”

      “那你且道来,莘薇姑娘家住哪里,现下……过得如何?”

      “秋姐姐,我们先去派里罢。”

      师妹见情形尴尬,也上前解围道:

      “师姐,我们还是先去风亭罢。”

      秋山隐闷闷的也不说话,带了路在前走,忽然停住:

      “进风亭若非派中弟子须得蒙上布带进得派门,还请谨遵。”

      言罢从身上取出厚实的两条素色布带来,给陆潇云和一个丫鬟蒙了,另一个丫鬟用了师妹带的布带,一行人这便往前走。

      一路上沉默不语,师妹们眼见情形不对,哪里敢说话。

      待进得派门来,秋山隐神色也并无缓和,守山的师姐师妹认得秋山隐,拱手问了几句来人来历,秋山隐只说这是金陵来的富户小姐,她一行人便往前走了。

      待领进远川谷的一众正堂偏殿,引见给负责派中外系弟子进学之事的师姐后,才给她几人解了布带。

      须记册籍,陆潇云用的是个李姓郡望小姐的名号,一经记好,秋山隐就拉她进了一间偏堂。

      偏堂无烛无灯,最亮的是四面门窗糊纸从屋外透出的温润光亮。

      “莘薇姐姐的事情,你讲罢。”

      “秋姐姐,不是我不讲,不如我们先去见了邝师傅,在她面前讲。”

      “怎么?跟我师傅有何干系?”

      “若是秋姑娘执意如此,大不了陆潇云不讲便是了。”

      秋山隐站起身,面无表情,打开了房门:

      “走。”

      邝衔云不想见到的事情中午发生了,她屋门大敞,正在自下围棋,听得有人在敲门框,温声让她进来。

      “师傅,是阿秋。”

      “阿秋?怎么了?这是?”

      邝衔云看着秋山隐一旁的姑娘泛起来不好的预感。

      “无事,她说要在师傅面前讲,我便领她来了,这是陆潇云,那位文公主的,妹妹。”

      “要讲什么?”

      “她说,她要讲莘薇姐姐的动向。”

      “阿秋!”

      “师傅,让她讲吧,我好累。”

      秋山隐整个人颓下来,拣了一张草席跪坐下来。

      陆潇云正正神色,先向邝衔云行了个礼,便道:

      “莘薇此名,并非真名。”

      秋山隐瞧了她一眼,面色更觉凄凄。

      “罢了,请陆姑娘出去,我与她谈。”

      陆潇云顺从,出了房门,邝衔云皱眉看向秋山隐,缓道:

      “她说的,为师早就知晓,为师给你讲。”

      “那师傅为何不告诉我?”

      “为师就偏偏怕你如此颓然。”

      “师傅讲吧。”

      “那莘薇,正是姓薛,不错,你初入金陵,所熟知的薛家,恐怕正是云升楼薛家了。”

      秋山隐眼中神色变得难以置信了几分。

      “是她家,没错,为师没说错。”

      “师傅……”

      “她姓薛,名雨微,乃是微雨天生人,八字五行又喜用水,故而取了这个。”

      “知道了,师傅。”

      “她本未婚嫁,所以也无子嗣,如今轰轰烈烈成为薛家家主,以一人之力对抗男子偏见,也是气概少见的商中豪杰。”

      “如此言说,那阿秋无需担心莘姐姐了,莘姐姐比我,可是厉害得多……”

      “你要去见她么?”

      “阿秋何必见她,见了也是徒增尴尬。”

      “也好。”

      “阿秋只是觉得,自己还未和莘姐姐熟悉到她将假名隐秘告知于我,当年便……便倾心于她,有些好笑罢了。”

      “他们薛家家大业大,兄弟阋墙之事也不比那陆家少,故而来风亭用假名,也是……”

      “阿秋知道,只是觉得……唉……知道莘姐姐过得好,也还罢了。”

      “阿秋,薛雨微当日与我送信,言说,她待你,并非厌烦,只是将你当妹妹看待了。”

      “阿秋早已放下莘姐姐了,往事如何,阿秋不在意了。”

      “若真如此那便是好事,只是果真彻彻底底放下的人,又怎会如此牵动你喜怒哀乐?”

      “阿秋,并无那等心思了,只是……落寞些,像天上无伴无巢的孤雁,飞也不知往哪里飞了,师傅,阿秋想去山下的兰溪慈观住一住。”

      邝衔云点点头。

      “正巧本月要给兰溪女冠送的山上野菜还未送去。”

      “那阿秋便去。”

      “你一个人使不得,我唤人与你同去。”

      “不用,左不过一车野菜,还是师傅怕我想不看做些什么?放心罢,阿秋如今自行改换名姓,早已是个大人了。”

      “师傅有时常觉,阿秋不如随了我的姓。”

      “师傅的姓也好,只是阿秋是以生时为姓,师傅的姓是从祖父父亲那里延续下来的,阿秋觉得,倒是不如阿秋这样单单个个唤作秋姓。”

      “确是如此。”

      秋山隐很快辞别邝衔云,接了送菜的差事,自己赶了一辆拉货的马车慢慢下山,身上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邝衔云把今年为她新制的成衣取出来,又给她找出几身衣料软贴的旧衣让她选,她选来选去,拿了最粗糙的一套旧衣,只说,做活更适于这等旧衣服。

      等到陆潇云找起秋姑娘,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时,悻悻然来拜见了邝衔云。

      “我不欲问秋儿那等事情,你既来了,想必也知晓一二罢。”

      “不知师尊说的是何事?”

      “秋儿给我一张图纹来,言说是从女子尸身上描摹下来的,只说那女子是刺客,约莫已有月余了。”

      “刺客?我只记得月余前皇帝遇刺,在金陵渡青湖画舫上。”

      “那我便明白几分了,退下吧。”

      “是。”

      “且慢,你是来拜师学艺的?”

      “是。”

      “那便谨言慎行,专心学艺,到时有人自会送你下山。”

      “是。”

      却说秋山隐驱车进了观中,得道姑引见,将一应物事帮忙卸下,便提议欲在观中歇两日。

      道姑姐姐打趣道:

      “你师傅我可记得,你就是风亭最安静的师傅教出来的最顽皮的弟子,怎么想起来要来我们这僻静地方念经了?”

      “姐姐说笑了,不过武清山上住烦腻了。”

      兰溪慈观背倚武清,西接武清兰溪,一股潺潺流水自山上汇聚流下,端成一溪清涟,观就建在溪旁。

      举目望山,眼见草木葳蕤,晨起清雾,添了几分氤氲青气,近旁是竹林萱芷,远望有青峰入目,山头远耸,满山苍翠,倒不比远川谷差几分。

      秋山隐住了几日,便又耐不住白日里要出来瞧瞧,道姑们知她性子,笑笑,给她备了马儿。

      秋山隐一路驰驾,安静了几日听经打坐,现下一经驰骋,更觉畅快。

      其实她早已放下莘姐姐了,天下之大,人物种种,自是待她一一交际经历了,何况莘姐姐如今境遇极佳,她也不必担心了。

      再骑下去前面就要进一处谷地,几座房子零零星星的建在谷地外侧,想必谷里也有不少木竹野屋,秋山隐下了马,牵着慢慢行去。

      这里是武清兰溪的下游,她食指挑起葫芦的挂绳,准备取些水来。

      溪边有好些妇人正捣衣槌布,秋山隐只好再往上游走了些,取了水来又顺着溪流向下游走去。

      走了一会儿,连水流也变得平缓,溪边生满青苔的山石旁开始生发出一大丛一大丛浓密的草叶。

      她又瞧见一个妇人蹲在岸边,手伸在水里,大约也是取水罢了,她想。

      走近看时,不由大惊。

      泠泠溪水之中,泡着一个婴儿,婴儿被靛青色染花粗布包裹着,头被那妇人控制着微微朝下,耳鼻已经浸入水中,只剩身子还有一半在空气里。

      秋山隐扔了缰绳,迅速跑去将婴儿口鼻扶出水面,又夺来抱进怀里。

      那妇人突然被扰,手上力气又比不得秋山隐,一瞬之间浑身半湿的襁褓就到了秋山隐怀里。

      “什么糊涂东西?自己孩子也要溺死?”

      “这……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第三个女儿……”

      “闭嘴,这孩子不能死。”

      秋山隐头也不抬,专心看着怀中婴儿是否还有气息,眼见婴儿脸色并未发青,她便小心拍了拍婴儿后背。

      手上触感柔软娇小,秋山隐不由得更放轻了些力气。

      眼见还未听得啼声,秋山隐急起来,蹲下身子,将婴儿放在双腿上,小脸朝地,继续轻拍起来。

      “你浸了多久。”

      “也,也不久,就是……”

      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妇人的言语,那妇人更不好意思再说了。

      “我看你们都是一群糊涂虫。”

      秋山隐将孩子放在一片松软平坦的草地上,一手解开腰带,脱了外袍,将婴儿又用外袍包裹起来,复又束起腰带。

      她小心抱起这个孩子,婴儿的眼皮已经睁开,朦胧水润的眼睛好似蒙了一层浅色的软膜,目中澄静。

      她又睁开眼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她还不知道,方才差一点,她就会永远也醒不来了。

      秋山隐转身去牵马,忽然想起什么,停了脚步,也不回头就大声道:

      “你们若是以后又起了要卖掉女儿,溺死女儿的念头,若是还有些良心,求求你们,大可以送去兰溪观,送去武清山上,总好过让你一手溺死。”

      那妇人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低低的抽泣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合鸣。

      秋山隐坐上马,一手握着缰绳,慢慢驱使,一手抱着孩子,唯恐她摔下来,那背后的抽泣声,也慢慢听不见了。

      她要先行上山将孩子给师傅,兰溪观那里再解释也来得及。

      这个孩子,她可以在武清山长大,一样拥有学字习书和选择的能力,不会受到什么歧视,更加不会被最亲近的人溺死在冰冷的溪水里。

      她当年或许也是被亲生父母狠心丢下,扔在不知什么地方,如果无人得遇,大约也会在野外的襁褓里等待死亡。

      如今她却能救起一个和她相似境遇的婴孩,可天下之大,被溺死的,又岂止是这一个孩子。

      她又想起来陆清嘉来……

      她说,她要广开女子进学考试之风,她说,她要废黜青楼废黜官伎,她说,她要做的还不止这些……

      或许她也能革除弊风,令溺死女婴这件陋习在本朝绝迹。

      秋山隐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她低头看向襁褓里闭着眼睛的柔软婴孩,忽然起了一点决心。

      也该回到金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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