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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垣外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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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嘉白日里睡饱了觉,待雨青睡醒叫她起了来,束了发髻,一身利落靛青色窄袖素布衣袍,取了一块金属物件放进蹀躞带下挂着的铜钩刺绣小囊里。
她知道,今日男装若教秋山隐看见,也要不开心了。
还未至三更天,天幕阴沉着,整座城浸在浓重的墨色里。
她小心行动,为的是不惊动院外其他人家。
她现下和雨青住进了十七坊一间干净小院里,道士地契那间院子破败不堪,荒草生满院子,虽然长得不高,可屋里地上墙上也都是衰败腐朽的痕迹,一摸就是一手尘土。
遂买下来离大间院子和道士院子都不远的一座小宅院,房东是拿来自住的,梁栋屋瓦院墙都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本朝宵禁,设起二更,至于五更,而不设坊门之禁,是以从坊外来去也是自如,只是闲散的酒鬼痞子还是要被盘问盘问,甚或抓起来的。
她和雨青约定好了,赶在三更时分亲去替了监视的人,瞧一瞧那十七坊大间院子的底细,自三更至五更这段时间亲自瞧着,一连四日,皆是如此。
朝堂上她早已告了两天假,整日整日躺在床上称病不下地,连许之嫣都惊动了,来看了她两次,都被蘅芷姐姐拦去了。
她虽不知她为何称病,却也明面上把许之嫣要侍疾的话挡去了三四次。
雨青更加不解,十七坊一间院子罢了,即使真有些问题,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又来问她。
“我本来不疑心这处院子,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出来缘故,总觉得能在这里查出些太子或是谁的什么事来。”
“只是我先前总觉得疑心罢了,何以见得真能查出来什么?”
“我才听闻蘅芷姐姐讲那太子党羽爱从武定门出了城,武定门离这儿如此之近,莫非武定门是随意挑的,你可知道开国有个赵相。”
“自是知道,那时权势煊赫滔天,封了侯,后来赵家谋反被抄了家,有道是南城十九坊,半片是赵家,我却想不出怎能半片是赵家。”
“赵家本就是前朝重臣,后来投诚,这些也还罢了,只是赵家抄家之后,南城的土地宅院,半数归了官府,大一些的用作衙署之用,小一些的土地院子或赁或卖,给了百姓,还有一些,听说是被当年的皇后家,齐王晋王家还有钟相家拿了去。”
“我怎么不知这等秘辛,还是……胡诌来的罢。”
“姑母何时与我胡诌,你又乱说,我们的暗卫是姑母培植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眼中,听闻那地契之事,给我讲了讲十七坊的秘辛,现下那十七坊许多地契还是这几家的。”
雨青咋舌,不再说什么。
距她得到地契已有小半月,中间好不容易才在负责巡夜的府衙兵勇那里埋伏下了四个知根知底的人,命他们各自守住衙役快班负责十七坊一带不同的轮值。
这样的监视下,十七坊那间院子是否和衙役通了气,在宵禁时分是否有人进出便可明晰了。
陆清嘉走出屋子,吹灭了壁上燃的零星几盏灯烛,她小心行路,却不由得又想起秋山隐来,不知她现下是否睡熟了,还是做些什么呢?
雨青一身暗色衣袍等在院里,面露倦容。
陆清嘉瞧她:“那鱼符可带好了?”
“自是带好了。”雨青一面说一面低头看了看荷包中那铜制鱼符。
本朝鱼符由黄铜或青铜所制,鱼鳞片片精细浅纹在上,简简单单在背面铸了几行小字。
陆清嘉手上的是禁军北衙龙武军司阶鱼符,又给雨青找了个兵部小官的鱼符带上。
虽然如今大小官员大多都有了或金银或铜铁的鱼符,但这分发之数毕竟有限,巡夜的兵勇那里见了倒也不会为难。
两个侍卫等在院外,皆是一身纯色素布圆领袍打扮,头上束了乌黑软巾。
陆清嘉理理衣袖,拽了下雨青的袖子便一齐往外走,院外两人见她们出来,皆不言语,只抱拳行了个礼。
他们并不知眼前这位便是自己效忠的端王正主,只被吩咐了要好生护好这两位大人。
陆清嘉并无甚把握果真能查出些什么事情,自己也说不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既做下来这四日,便是并无可疑,第五日也要持之以恒了。
他们四人举了两盏灯笼,脚步匆匆,四人朝靴厚底踩在石板上,都各自低低发出杂乱飞快的沉闷响声。
那竹篾中一点点暖黄火苗晃晃悠悠,不时传出一点细小的爆裂声音,走在寂静无人的狭窄石板道上倒显得独有了些生气似的。
这都是陆清嘉那黄幡案惹下的,如今金陵夜间户户家门紧闭,胆小些的府衙兵勇四巡更夫也叫苦不迭。
转头看去,便能瞧见两侧街上不时有商户给窗户上也贴了符纸。
月光幽微,不时被乌云缠住遮起来,加之有黄幡案作配,如何不吓人。
陆清嘉收回目光,稳步往前走着。
往前拐过几道巷子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也未碰到更夫和巡夜的兵勇,大约是害怕得躲懒去了,也好,陆清嘉心想。
他们四人甫一站定,便有院里人小心打开这间院门。
这间院子一墙之隔正能瞧见那大间院子唯一的大门,从这面墙上敲下几块碎砖,打破一个孔洞出来,这便是所谓监视了,只是以防墙外回窥,敲得高了些。
陆清嘉每每坐到这面墙下的紫藤架时心里不免都要自嘲两句,满金陵的正主监视从没有像她这样随便的,其实孔又何必打呢,坐在这墙下听两声喜鹊叫唤,天也就该大亮了。
陆清嘉正是在此处安排了人轮流值守,死盯这院子,还有一处院子,安排了人挖暗道直通内里,不过还时日尚短,只是有些许雏形了,再过个四五日,怕是就能进去瞧瞧。
陆清嘉坐下来,裹紧了斗篷,头往后放,整个人坐进了这张太师椅上,旁边小几上放的不是茶,是一本《庄子》,这一连几日,她将老庄并世说新语等书翻了个遍。
不远处支了一只小茶炉,火苗微微,不过是暖着炉上茶壶罢了。
夜深寒凉,手边一只小炉烹茶,拥裹一袭暖“衾”读老庄,好不自在。
她请各位散去屋里歇息了,只留下雨青和那两个黑巾的两人与她作伴。
雨青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正襟危坐,一点不放松,轻声道:
“今夜冷了,有人怕是后悔出来瞧了。”
“我看雨青是小瞧别人,我这斗篷可是缀了棉的锻布面的呢,拿它盖上比条被子也不差。”
“这么好东西,我如何没有,我那份例里为何没有,驱寒保暖的物件都缺了,雨青怕是今年冬天要冻死了。”
“又胡说起来,你既是无事做,不如陪我下棋。”
“雨青才不呢,只好在圈椅上勉强睡会儿罢了。”
陆清嘉不答话,直接看起了书。
那两人坐在院角的两把椅子上,即使月光比之日光昏暗,也能瞧出这两人精神抖擞,挺直了身子坐着,好似木头似的。
陆清嘉状似不经意的转头瞧见了,因着自己曲着背,心中汗颜,却也不管,窝进斗篷里燃起烛火来看庄子。
看得她昏昏欲睡,还是意识清楚,直看到四更多,眼见书上写道:“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忽听自己面前这面墙的外面起了车马来回的响声,睡意清醒了大半,蹑手蹑脚登上了为那墙边为看墙洞新沏的几层砖台。
只见这大间院子大门敞开两扇,拆了门槛,正有人小心赶着几匹马车从门前方正石阶顺着进了院子。
一共八匹凛凛威风的宝马,那车又非是能坐下人的木车,更像是拉货用的,正如那日大理寺的骡车。
可是,又为何要拆门槛呢?陆清嘉不解。
周雨青已经醒了,站在台下,安静等她吩咐。
“还有四辆车,你们三人跟着瞧去,勿要被发现,我也嘱托了暗卫要护各位周全。”
“是。”
雨青领着那两个人走了。
陆清嘉还站在砖台上盯着正在出院子的第五辆车。
这大间宅院明面上只有一个大门,这条路上新铺了石砖,砖下一层松软细沙,听着比寻常人家马儿车轮踩上去的声音更低些,更沉闷些。
却说回风亭这里,秋山隐已然玩闹几日,偶然甩开了梁氏的烦思,整个人欢快了不少,连带着派里许多不知她的师妹也新识得了这位师姐。
她将那点心盒子应散尽散了,旁人哪个得了不是喜不自胜,邝衔云放着几日,却没吃,只说自己吃不惯金陵口味,教她拿去给师妹师姐们分了。
“衔云?你又何必担心?莫非你要告知她,那当年她心悦的莘家姐姐,便是薛家姐姐?便是金陵云升楼薛家当今的家主?何必呢?她若是知晓了,还能再在风亭这般长住,这般畅快自在么?”
“可若她自己查出来了,怕是更加突然。”
“衔云你先听我的,此事按下不表,待到她见了那薛家姑娘,熟悉了那薛家姑娘,到时再说,怕也不迟。”
“知道了。”
邝衔云放下手中的兰竹毛笔,桌上一副墨竹图已然显形,墨分浓淡,落笔淋漓。
“还说这些,若非是你那卷不正经的图轴,哪里就生出这许多事来。”
“咳咳……你却不知这其中利害,人家皆言说,这种事情自然有先天所好为女子,亦有后天所好为女子的,照我看,我们阿秋便是先天罢,哪里是我那轴图卷生出来的……”
“什么先天后天,萧师傅是要说我先天骨骼清奇,适于练武?”
萧凤澜一哽,遂笑着点头道:
“自然,你那师妹们说当年梁师姐三年武林会上剑法头名可惜不得见,我说那便是这位秋师姐。”
秋山隐笑笑,走近邝衔云,看那副画道:
“师傅这幅画既然新作的,不如给阿秋罢,阿秋……今年还未得过师傅的画了。”
“你自拿去,还有近几月我新近置办的各色玩意儿,你都瞧瞧去,如今暮春初夏,笋子都老了些,我还挑了几个嫩的出来了呢……”
邝衔云眼含笑意看着她,她不想直接把薛姐姐便是莘姐姐的事告诉她了,阿秋现下如此畅快,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便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