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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孰人孰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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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过黄昏,天幕渐渐变为深蓝色。
大门处已拨了一队兵士守卫,她先是摸去了观中后院,所幸后院一分为二,一间是师傅们的,一间才是道童们住的,故而她翻墙进来也无人注意到。
她翻窗进屋,举起一支火折子举目四望,虽然心知大抵是人祸,思至黄幡血符之诡还是不免心中发怵,小心查探案上几张信笺,看了几眼便收起来预备带回。
她又猜想书架上也能有些什么要物可供查验,一一翻过架上册函,竟让她翻出两张地契和一只绣工精细的淡青色荷包来。
这是道士的地契么?
她心中更加疑惑,也收走了,便听见隔壁院中的道童聊起天来,心知不宜久留,收好这几件要物便离了兰清观。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人家烟囱里纷纷燃起了炊烟,正是晚饭时分了。
她一路拣小路回新府,还颇觉不适应,出来时便未经大门,回来了也照例翻墙回家。
脚尖刚落地,月洞门的阴影里便走出一个人来,直把秋山隐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是陆清嘉。
陆清嘉今日一身紫绸圆领袍,随意束了个女式发髻,虽然碎发散在鬓边,不算妥帖,可毕竟还算利落。
秋山隐瘪着嘴:
“好啊,你又来吓我,站在黑处也没个声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来的无常来索我命了。”
陆清嘉听了笑道:
“又胡说,哪里有什么无常索命,何况我今日一袭薄绸紫袍,粼粼反光,哪里像无常了。”
秋山隐拽住一小块她胳膊上的布料,对着院外漏进来的一些稀疏光线轻轻揉搓,笑起来:
“那就是——紫衣裳的无常,无常鬼里的大官呢,走吧,用晚饭了吗?我可是饥肠辘辘,你既来了,也不知道吩咐人给我先热上,我一回来便有热饭吃了。”
陆清嘉被这举动扰得心乱如麻,理理袖子,温和道:
“好啊,吃饭,穿得这么利落,你是去做什么了?”
秋山隐将手指放在唇上:
“嘘……先用饭了。”
酒足饭饱已经夜深,她早已遣散丫环小厮,院里空无一人。
她又将门窗全都关上,眼见无甚遗漏,才坐回到桌边神秘地跟陆清嘉道:
“你猜我今日下午去做什么了。”
“我可不知。”
陆清嘉摇头。
“那黄幡泼血你可知道么?”
秋山隐眼神清澈灼灼,盯得陆清嘉不太自在。
她倒了杯茶沉声道:
“这件事便是我派人做下的。”
秋山隐吃惊,睁大眼睛,压低声音道:
“黄幡泼血?这,为何要装神弄鬼?”
陆清嘉饮尽杯茶,低声道:
“此事本是预备劫了甚或杀了两位假道士作罢,可突然有人劝我说,这两个道士托言玄妙,想要除之,必也得托言玄妙神鬼之事才好。”
“黄幡泼血,确是渗人,你杀道士……莫不是受了安王寿宴那次我所言之启发。”
秋山隐收敛了神色,坐到一旁沉声道。
“自然是有,微毒浸淫日久,也要人命,只是曹国公他们已得了先机,我便不得不做此下策。”
陆清嘉低下头道,一双凤眸中潋滟有波,似有愧色。
“下策?在你手底下的死的究竟有多少人了?有时我常常疑惑,你究竟是个阎罗,还是个圣人呢?”
秋山隐盯着她,表情严肃,眼底藏了些不解。
陆清嘉听了哂笑一声:
“阎罗?圣人?可我以为我既非阎罗,也非圣人,不过是一个身负深仇大恨的普通人罢了。”
“所以报仇,就一定要杀人么?我竟不知我当日随口几句话就葬送了两人的性命。”
秋山隐不依不饶,她手中的剑从来都是为了护卫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她从不会为了取某人性命而达到某种目的而滥杀无辜。
何况风亭推信义为先,她也曾见师傅为人挡箭,只是为了保护无辜之人。
“我没数过了,秋姑娘……陆瑾屠戮我家满门,到头来,我即使重拾起来一切想要报仇,却发觉,报仇也需要流更多的血。”
“这条路上血流成河,自然,死在我手里的,从来没有彻彻底底的无辜者。”
陆清嘉语罢目光低垂,似也觉惭愧。
“没有无辜者?报仇?屠戮?那两个道士可是刽子手?可是当年的红袍兵?”
“在你眼里,这金陵众人是不是如同待宰的牲畜?你股掌间的棋子?”
“是了,在千金之尊的公主眼里,没了一两个这样的人命自然毫不在意,毫不可惜,用血写成符咒幡幢扰乱人心,呵,清嘉公主果然好手段。”
秋山隐语气中越发义愤填膺。
“莫要激我,秋姑娘,如若我不杀人,那两位道士日后用什么手段杀了谁,毒了谁?又有哪个知道?莫非他们或是他们幕后之人就是良善之人,不会蘸上半点鲜血?”
“那日画舫刺客你也已然瞧见,在这金陵城的朝堂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说他二人无辜受此连累,那画舫三位刺客更加冤屈难辨,白白替人作了嫁衣。”
见秋山隐神色稍缓,陆清嘉又道:
“若说我有错,其一便是我错失机会在前,又发狠以此阴狠之法铲除了这两位道士,起初我也踟蹰,可查出些此二人并非真道士的端倪来,便立时行事了。”
“那江边古观原本守观的一个真道士的尸体被埋在观外一块圆石之下,他们为了这两个所谓的假仙家便杀了一位真道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也罢,我不与你理论,这是我去兰清观摸来的东西们,还未细看便都收了……听你此言,我也懒得再看,便给你吧。”
秋山隐面色阴郁,摸出那几件物事,摊在小方几上,陆清嘉见了,一一拿起辨认。
陆清嘉皱着眉头仔细翻看这几张署名看不出是谁的信笺,地契和那只荷包,看了更觉奇怪,只是必然与曹国公有些干系。
地契是各自位于金陵十七坊乐永坊的两块小宅院,陆清嘉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至于荷包,她翻来覆去将绣花针线看了一遍,除了发觉用料不差,布料簇新又精致外,也并未发觉什么特别之处。
打开来,发现内里的药料里埋着一个极小的银匣,抓起一把药料嗅了嗅道:
“闻来气味古怪,好似芳香馥郁,和那些用春花夏草中药方的大不相同。”
陆清嘉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帛将它与地契仔细包好,准备命人仔细瞧瞧这荷包:
“此事不论是正还是不正,虽是我授意做下,然而我却从未打算探这兰清观,无论如何,若非你起了好奇只身前去,我便是疏忽掉这些细微之事了。”
秋山隐听罢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就起身要走。
陆清嘉盯着地契自顾自地点点头,一双凤眸转过来直愣愣的瞧她:
“大约是太子布的局吧,只是那日的刺杀必然也不是他指使的。”
秋山隐听了停住脚步,也拿起桌上的信笺,透过角落的灯观摩起来。
陆清嘉又自顾自开口道:
“留着也有用处,若需临摹曹国公笔迹,便是佳帖。”
秋山隐还是不说话,略瞧了瞧就去书房,也不理陆清嘉,也不送她出来,等人报客人走了她才回来睡下。
院外月光幽微,山石缝隙,花草丛中响起几阵虫鸣,更惹得秋山隐难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裹着衾被翻来覆去,看着方才放着信笺地契的桌子自顾自愣神,也许陆清嘉的做法也不能算得上彻彻底底的错,那两个假道士也算不得无辜者。
可她行事光明磊落惯了,见不得这些狠辣阴戾的杀人手段,在她看来,即使杀人下毒,也是要当面过招,告知对方,坦坦荡荡才是,可是便是她对陆清嘉错么?
若说那是假道士,自然也可将人绑走打晕,又何苦要行此狠法杀人?思来想去,不由得心乱如麻,待到三更才沉沉睡去。
陆清嘉从秋山隐府邸出来,回府便命雨青和蘅芷姐姐各自查探荷包和地契。
京兆尹拖了几日,等陆瑾终于知道这件事后,金陵城里已经响起了两个道士的流言蜚语,那是陆清嘉安排的最终版本:两个道士因为故弄玄虚,假冒得道仙家还受帝宠因此受了上仙天惩,以此警示众人。
流言钻进陆瑾耳朵里,他终于召来曹国公训斥了一顿,仍不解气,又召来京兆尹责令本月罚俸。
荷包刚开始查得很快,地契的事情稍有眉目已经是陆清嘉又安排了两位道士进入陆瑾视线以后了。
地契是十七坊乐永坊两处小宅院,陆清嘉拉着雨青悄悄去看了一次。
乐永坊这间宅院有人居住,是间夫妻开的豆腐坊,所售豆腐在坊里也算不错,常有百姓来买。
不论是深夜查探,还是唤了手下来买些回去一尝也无甚可疑的。
周雨青装作初来金陵任职,要租下院子居住故而问银钱的小官,那二人只说他们不是房主,只是租客,最近也有几个月未见得房主了,周雨青只好作罢。
十七坊那间院中则无人居住,她二人就在院外转了一圈,除了日久失修,倒看不出有何不同,陆清嘉遂安排了三队人马连续监视,一个月下来却半点收获都无。
这日天气晴好,周雨青提了两挂点心盒子便要回府去,出门便有人喊她。
周雨青转头去看,正是她托付绣行严姐姐照顾的小姑娘,如今换了一身簇新衣裙,倒显得活泼多了。
她笑呵呵地招她靠近,随手拿了一提点心给她道:
“我爱吃这家的,正好给你一提,罢了罢了,你随我来。”
周雨青领着小姑娘又进去买了一回,提的满满当当,又领她寻了间酒楼雅间坐定,摆了一桌好菜,小姑娘神色欣喜,大口大口吞了起来。
“你严姐姐看见,就要说她又没有虐待你,何苦吃得这么急,别噎到。”
周雨青笑吟吟地看她。
小姑娘呛道:
“没有虐待,没有没有……可是严姐姐做菜,确是不好吃嘞,她又不许别的姐姐做菜,”说完吐吐舌头,“每天都有肉吃,可是每天的肉都很腥,不如没有。”
“哈哈哈哈哈……我定要给严姐姐原原本本把这句话复述过去。”
周雨青觉得好笑,也拿起碗筷吃起来。
“不行,不行!”小姑娘坐在周雨青对面,使劲往前压低声音,小腿急得使劲晃荡,“雨青姐姐你告诉她你就是坏人。”
周雨青笑得更开心了。
她一路送小姑娘回到绣行,遇到严姑娘在门口洗衣服。
严姑娘一瞧见就揶揄道:
“我让这小崽子去买些丝线,过了这么久也没回来,正要洗完衣服去报官了,原来是有人领去喽。”
“是我留她,如何,绣行如今倒还可以吧。”
周雨青笑笑,扯起来家常。
“还算不错,多谢周姑娘和那位慷慨解囊,如今的收入刚刚覆过了吃食所费,再加上时不时送些银子,倒也绰绰有余。”
严姑娘笑容和煦,融融好似水中月,跟方才说小崽子时大不相同。
周雨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提着点心盒子进了院里,几个姑娘正在院里描摹图样,她打了打招呼。
一个姓吕的姑娘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几件东西就带着她往里院走,里院的姑娘们还在学绣花,角落里是几个画画极佳的丹青好手。
周雨青皱眉,这院子现下看是略小了些,当初是暂且救下几位姑娘匆匆买的一处僻静地,如今一看,确是不够用了。
她忽然想起那荷包的事情,将东西放下就问吕姑娘道:
“不知哪位姑娘在荷包这物件儿上见多识广的?有些事想来请教请教。”
吕姑娘听了就笑:“稍等,我喊她来。”
一个角落画花样的姑娘被领上前来,周雨青便行了个礼,拉她到角落里来拿出一幅摹了样子的图纸问道:
“姑娘可见过这个花样的荷包?淡青色的。”
那姑娘仔细辨认,想了会儿方道:
“看着确是眼熟,若要再寻,可以去城西的天元成衣铺子问问,有些青楼楚馆是专去这家铺子进些荷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