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九重》相思如故

2、北风摧寒枝（下）

　　关在殿内的多是养在宫内的公主和宗姬，不过十六岁上下，最年长的颐德长公主因是先帝幼女，也不过二十出头。此时安静下来，看窗外冲天的火光，对命运的绝望和恐惧让她们只能沉默哭泣。

　　延宁和清河靠墙坐着，也许是两人从前就不讨人喜欢，此时仍旧被众多姐妹、堂姐妹们孤立着，众人除了依附着从前相熟的姐妹，更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围在长安身边。好像这样，当有人来救这个皇帝最喜爱的公主时，就能把自己也搭救出去。

　　黑夜中，清河根本不敢闭上眼睛，只是将脑袋支在延宁肩头，轻声问：“姐姐你怕不怕？”

　　“不怕。”延宁摸摸她的额头，其实这样的场面她不是第一次见，当初获罪抄家时，一族女眷的悲切早已深深印在了她心底，所以第二次面对，竟也处之泰然。

　　“姐姐，你为什么不走呢？像掖庭那种无人问津的地方，就算城破，也不会有乱军留心，她们都去逃命，你为什么不走呢？还要往火坑里来？”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到哪里呢？我答应过平王殿下要好好照顾你，又怎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清河默默流下一行泪，“这世上，除了哥哥，只有你对我最好。”

　　延宁拿额角抵了抵她，“公主又何尝不是对我最好的那个。”

　　“你说，我这辈子还会见到哥哥吗？”

　　“平王吉人天相，也许不在京里，才可能躲过这场劫难，不是吗？”

　　“嗯，我相信……”清河十分坚定地点头，可是只一瞬，所有的勇气却又都散去了，“可是姐姐，你说我们会怎么样？父皇会派人来救我们吗？”

　　延宁看着她，眼前浮现数年前籍没入宫时，年幼的堂妹也是这样问，天真地以为曾经无所不能的父亲会来救她们，殊不知她的父亲早已随一众男丁曝尸荒野了。

　　“我不知道。”延宁说。

　　今后的命运，她真的不知道。

　　如果灭国之后北漠能够善待大梁皇族，那她们或许还有机会活命的机会。如果不能……她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这一夜，格外漫长。

　　渐渐的，北人屠宫的狂欢似乎停止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焦味与血腥气，昔日金玉楼阁，此时都已成了断壁残垣，大梁百年基业，一夕倾颓。

　　黎明时，浑身是血的梁帝七女安顺公主被拖了进来，扔在冰冷的地板上。安顺几乎已经疯了，伏在地上又哭又笑，没人听懂她在骂什么，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消息，光明殿大火，皇帝与皇后自焚殉国。

　　那一瞬，连长安也呆住了，好像连魂都被剥走了一样，长安难以置信地扑到安顺跟前，握着她的肩膀死命摇晃，“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胡说的是不是！父皇不可能死的！父皇怎么会死？”

　　两寸长的指甲就这样深深抠进安顺的皮肉，她却浑然不觉痛，空洞着双眼，了无生气，长安一放开她，便像破败的布偶一样倒在地上。

　　“哈哈……”长安和她一起倒了下去，长裙曳地，宛如带血的牡丹，“死了！父皇竟死了！那我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曾以为的救命稻草就这样说断就断了。身死国灭，连一国之君也逃不过这样的下场，她们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清河早已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延宁亦胸闷的难受，久久透不过一口气，就连颐德长公主也长跪落泪，泣不成声。

　　但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并没有留给她们时间悲恸，不过片刻，一队北漠士兵便团团围住大殿，为首的将领命人拿来一根手腕粗的麻绳，要将殿内众人逐个拦腰绑住。

　　“这是要去哪里？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拿开你的脏手！你是什么东西，敢碰本宫！”

　　“父皇！儿臣随您去了！”

　　或许是自觉逃生无望，不堪再受凌辱，有几名公主竟带头反抗起来，激烈挣扎中更有那烈性的，当真一头碰在柱上，血溅五步。但那北漠将领却连尸体都不看一眼，反而怕她没有死透，竟命士兵上前再补几刀。

　　殿内众女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眼见人命在那些蛮子眼里根本毫无份量，没人还敢再哭天抢地嫌命长。

　　“姐姐，我怕……”清河绝望地抱着她，延宁搂紧了她的臂膀，不敢抗拒那些粗鲁的士兵。

　　延宁被拴在队伍最后，瞥见几近疯癫的安顺仍倒在地上无人理会，唯恐那些蛮人对她不利，只能咬咬牙把她架起来拖进队伍里。

　　那将领瞥二人一眼，将手一挥，转头出了大殿。

　　她们就像一串蚂蚱一样被拉了出去，走过曾经熟悉的宫室殿宇，此时只剩了一片荒凉。

　　然而在看见梁国曾经最辉煌的建筑光明殿已成一片焦土时，长安还是忍不住跪下大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父皇”。

　　※ ※ ※

　　她们被圈禁在前朝的一处大殿，殿外守卫重重，又找了几个愿意服从北人的太监料理她们的饭食。

　　就这样过了几日，上次押送她们的将领又来了，仍旧像蚂蚱一样串起众人带出去，说是要迁到城外大营去，有个老太监偷偷说，这是北人打胜了，要将她们和金银财宝一同送回国去。

　　如此一来，她们就真成了亡国之女，国破家亡，流落异乡，日后生死难料。

　　想到自己的将来，这些金枝玉叶们就忍不住日夜哭泣，只有延宁是个异数，对她而言，她的国、她的家早在父亲兵败那日就亡了，兄弟皆死，母亲亡故，所以当北漠灭掉大梁时，她甚至有些复仇的快意。

　　唯一让她留下来的，是对他的承诺，是可怜弱小的清河。如果不在她身边，清河会被她的姐妹们欺负死吧。所以，陪着清河，竭尽所能地照顾清河，是她能对他做的唯一承诺。反正她早已没有家了，漂泊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京外大营的条件不要说和她们还是天之骄女的日子比，就连破宫后的大殿也比不上，至少那时她们还有几个太监照顾生活起居，至少身上穿的睡觉盖的都是宫里的御用之物。到了大营，一应俱是粗物，连吃饭也是军里的伙夫用大锅烧了，抬一缸到帐里，而缸中的糙米粗粮，对她们来说根本无法下咽。

　　这日又是喝稀饭，水中连米粒都少见，更别说肉和菜了。长安看了一眼便将大碗一脚踢了，气呼呼地坐到一旁抹泪。但这汤却洒了延宁一身，虽不是滚烫，却也毁了她本就寒碜的一身衣服。

　　自从没了服侍的人，一些金枝玉叶便自动将身边地位低的郡主宗姬当做了下人，从前什么亲亲热热、姐姐妹妹的话，全都成了过眼云烟。颐德长公主教训了几次，但谁也听不进去，毕竟要这些被服侍惯了的人自己动手，恐怕谁也不会愿意。若遇上脾气大的，此时国破家亡也顾不得尊卑，上去撕破脸皮一拍两散，从此谁也不靠着谁。若是像清河那样胆小懦弱的，即便曾经贵为公主，也少不得受冷言冷语。这其中，又以对延宁的压迫最甚，人人都觉得她是罪臣之女、是奴婢，便谁都能指使，但凡重活累活都叫她去做，像每日的打饭、洗碗，都推给她来做。但延宁还是忍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怕了长安她们，只是觉得自己若为了这个与她们吵闹，反倒显得自己和她们一样浅薄无聊了。

　　“长安姐姐——”清河替延宁委屈。

　　“你闭嘴！”长安正愁没人发泄，见了清河那委屈怯懦的模样更是火气，劈头就骂了上去，“怎么？心疼她了？那怎么不脱下你的衣服给她穿？整日除了哭还会做什么？没用的东西！”

　　清河嘴一扁又要落泪，延宁忙拉了她避到角落，颐德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虽没说话，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延宁会心一笑，也不去理会。

　　等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延宁比平时更快地收了餐具和剩饭。长安又不是铁打的，现今这种地方，饿她一两顿就知道滋味了，看她还敢不敢砸自己的饭碗。

　　果然，等长安发泄完火气觉出饿的时候，延宁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走，带着清河和安顺洗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