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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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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那小孩没出去多久,便又折返回了周延钧的帐子。
“我来给你送药,快喝了,别发起热来。”
帷帐方才掀开,赤那便感到一阵铺面而来的水汽。
帐里撤去一部分坐具,正中摆着个木桶。
那疯子正在沐浴。赤那一进来便被晃了眼:那病恹恹的疯子不爱出门,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刺眼又吓人,显得十分病态。
正在沐浴的那人无知无觉,没发觉帘子被人掀开,直到赤那喊了这么一声,才缓缓回过头。
“你进大汗帐子里的时候也不通传么?”
赤那觉得自己的面上被水汽蒸得发热,“我也不知道你在沐浴啊……”
他这话说的有些道理,周延钧驱散了帐里守着伺候的婢子,才让赤那直接进了帐。
“药先放在一边吧,”周延钧向赤那伸手,“先帮我把澡豆拿过来,随意什么香味的。”
赤那弯腰,在澡豆盒子里拾了两颗梅花香味的,递给周延钧,“需要奴婢伺候您沐浴吗,王爷?”
“嗯。”周延钧解了发髻,墨发披散,便显得他肤色更加苍白,“殿下非要伺候,小王也无力阻止,请便。”
这人蹬鼻子上脸的功夫真令人拍案叫绝,赤那压根没想到周延钧真敢答应下来,只好捏着鼻子,走上前帮这人沐浴。
“尊你一声王爷你还真敢装上了?”周延钧肩上有伤,加之本来便不良于行,沐浴确实不便,赤那虽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乖乖照做,去拿了巾帕帮这人擦拭。
这人向来好洁,如今身上有伤,想必也不好受。他索性默念几声佛号,眼观鼻口观心地专心帮这人沐浴。
那人肩上包扎好的纱布里似乎还渗着血迹,赤那皱着眉头,这疯子还算懂点事,没让伤口泡在水里,不然伤口定是会化脓的。
“戎卢汗王次子服侍我一个弃子沐浴,当真是受之有愧。”
“你少说两句好吗?”赤那口干舌燥,见这人伤口又渗出血迹,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敢直直看着周延钧,索性低头将这人长发掀开,擦洗后背。
“你身上怎么还有别的伤。”在周延钧后腰略上一些的位置,有一道横亘了整个腰部的伤疤,在这人苍白到吓人的肌肤上显眼之极,之前叫长发遮着,赤那并未看到。
“你是这么瘫的啊?”赤那挑眉。
他看周延钧这病殃殃的样子,本以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腿疾,今日见到这人身上的疤痕才知并非如此。这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又是哪个嫌命长的敢给这位天潢贵胄的大齐皇帝养子来上这么一刀呢?
周延钧身子颤抖了一下,像是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反手钳住了赤那欲抚摸他身后伤疤的手。
“殿下,有些事情不必多想多问。”周延钧左眼角下的那颗针刺般的朱砂痣,此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无端扎进了赤那眼里。
赤那被这人盯得心惊,反应过来试图将手抽出,却发现周延钧这病秧子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一时间没能挣脱。
他加大力度,可那人的手却越钳越紧,仿佛能将他的手腕折断。
周延钧的手并不细腻,有着一层茧子。
无名指与中指的茧子是常年握笔所致——赤那经常看到这疯子窝在帐子里写写画画,长出笔茧不奇怪。可是这人手上其他的茧子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常年握笔会磨损的那两处,周延钧的虎口、拇指、食指甚至掌中俱长有厚茧。
这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茧——周延钧会武!赤那大惊,没发觉那人已经卸了力气,虚虚扶着自己的手腕,背后几乎惊出了一层冷汗。
茧子能厚到如此地步,非常年习武所不能致,赤那会走路时便学着骑射,掌中茧子也只是与周延钧差不多。
根据掌中茧子推断,周延钧所习兵器不止是汉人贵族老拿来做样子的长剑,这人一定学过骑射和长枪。
周延钧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松了手上力气。
他方才那一下也不好受,突然用力过猛,此时已经完全脱力,肩上包扎好的伤口又一次渗出血来,一时吃痛,呼吸有些粗重。
赤那看着纱布上刺眼的红,重新端详这个自己从前自以为无比熟悉的质子。周延钧是大齐皇帝的养子,这人的亲生父母又是谁?
这人为什么会习武?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我洗好了,”周延钧声音低哑,“劳动殿下帮我把婢子唤来吧。”
赤那低敛眉眼,拿厚毯将人裹住,将这人打横抱起,“我来吧,伤处还需重新包扎一次。”这人比他想象中还要瘦,抱着有些硌手。
“不敢劳动殿下……这等事情还是让侍候的人来吧。”周延钧垂着眼,说着的是推辞的话,可却没有一丝反抗的动作。
赤那没心思同这人绕弯,“少说两句吧殿下,有时候也别太要面子了,我方才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
周延钧有些受凉,咳了几声,没再说话,任由那小孩摆布。
如今已经到了初秋,戎卢苦寒。周延钧身体弱,赤那生怕这人冻着,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这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件袍子我先前怎的没见过。”周延钧被赤那放到了案几上,倒是能和蹲下身的那人平视了。
赤那把外袍披到了这人身上,替他掩好衣襟,“想着你向来体寒,冬天怕是受不住,前几日刚替你打了几只狐狸新做的。”
周延钧低头扯了扯袍子,嘴唇勾起,眼角的朱砂痣就格外明显,“殿下费心了。”
赤那觉得今日的周延钧真是无端地勾魂摄魄,低下头去尽量不看那人的痣记,专心致志地帮这人穿好足衣。
周延钧换好衣服后便被赤那放到了垫着软垫的坐具上,在身前有些杂乱的案几上摸出了一个小东西,藏在手中,待赤那走到自己身前才向这人摊开手。
“给殿下做的。”
赤那接过这人掌中的东西,是一枚骨雕的扳指,雕工倒是很精细,上头刻着的狼首毛发可见。
“你怎么还会做这个?”
周延钧摆了摆手,“闲的,平日里无事可做便自己琢磨些不入流的雕虫小技打发时间,殿下可还喜欢?”
赤那拿着扳指到油灯前细细端详,不觉笑出了声。
寻常人雕狼首大多威风凛凛,可周延钧送他的这只狼怎么看都称不上威风,像是只未长成的狼崽,透露出一股狗模狗样的憨态可掬。
不过他却很是喜欢,当场便把扳指戴在拇指上,略宽了一些,大抵是周延钧考虑到了少年人身体长得快的缘故。
周延钧拿了本书,却没有翻开看,将书卷作筒状,轻轻拍着自己的掌心,“殿下究竟喜欢与否,倒是给我个准话?”
“喜欢,多谢!”赤那抬头看着眼前这人吊儿郎当的样子。
“谢谁?”周延钧抄起书卷在这小孩头上来了一下。
不疼,赤那抬头一笑,凑到了周延钧的耳边,又操着他那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当然是谢谢步光哥哥。”
“混账,”周延钧笑骂一句:“时候不早了,早些回自己帐子里歇着,小孩子睡得好才长得高。”
赤那挺起了身板,“早就不矮了,说不定比你还高些。”
周延钧没搭理这炫耀自己身量的小孩,喊了婢子提灯送二王子回帐。
步光是周延钧的表字。其实按年岁来算,周延钧如今离弱冠也还差了两年,只是四年前被送到戎卢作质时便提前行了冠礼,由长辈起了表字。
在戎卢,这表字他只将这表字告诉了赤那一人。
赤那回了帐子,也没着急歇下,少年人精气旺盛,入了夜也还是称不上困倦。
他把拇指上的扳指卸了下来,在手中把 玩着。他自以为自己是周步光在戎卢最熟的人了,今日看来这人却是连他都瞒。
“巴恩齐,”赤那唤了随侍的名字,“你比我长几岁,可还记得清汉地当时送周延钧来时是怎么说的?”
巴恩齐摇头,“我知道的和王子大概是一样的,汉人除了他是皇帝养子外几乎没说什么,将他送到咱们这四年了,汉地那边也没一点动静。”
他的瞳色很浅,像是春天里刚褪去红色的叶芽的绿。
“我有时候怀疑,可能有些冒犯……殿下,”或许是考虑到了自己主子和周延钧向来交往密切,巴恩齐压低了声音,“汉人的皇帝究竟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个养子。
“王子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哦,也没什么。”赤那把扳指放在了桌上,唤侍女将这小玩意收好,这才转回身道:“那死瘫子会武。”
巴恩齐猛地抬头,不知道是自己耳背了还是赤那在信口胡诌,“什么?”
“今天他差点给我手捏断,”赤那朝面前那人伸出手,腕上的红痕还在,“劲大得吓人,像是学过骑射的。”
“过几日我出去打猎时带上他,”赤那熄了油灯,“汉人当年送这瘫子过来时,十八部都说是他们齐人瞧不起戎卢……”
他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更加明显,像是黑夜里紧盯着猎物的兽。
“可如今看来呢,齐人把一个会武的、精通戎卢话的质子送过来,又是什么居心?”
“殿下!”巴恩齐想通了其中关节,背后立刻出了一层冷汗。
周延钧平日里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大汗每每设宴就待在角落里当个一言不发喝奶茶的美丽壁花。
这人精通戎卢话一事还是赤那发现的,其他与周延钧走动不多的人还当这质子是三棒打不出一个屁的哑巴。
如果齐人是别有用心,送了个看似无害的质子而实际却对戎卢能产生威胁的质子过来。那么此事的性质可就和让个残废充当质子的所谓“轻视”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