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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疯子 ...

  •   王帐中酥油灯火光昏暗,坐在上首的男人面色阴沉,戴着骨质扳指的拇指正一下下叩击着身下坐具的扶手。声响清脆。

      他的须发不再乌黑,鬓发中已出现几丝白发,身体却依旧充满力量,衣袖卷起至手肘,露出小臂虬结的肌肉。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宛如头狼注视着猎物,俯视着眼前伏在地上的青年。

      青年抬首,相貌与身前的男人七八分肖似,只是没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神态有些怯懦,声音发颤,是刻入骨血的害怕:“父亲……”

      男人却笑出了声,“敖登,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分寸的。”

      敖登声音虽仍是止不住地发颤,但依然为自己辩解:“分明是拿汉人质子,他先惊了我的马!

      “那人本就是个残废,是汉人的弃子——我便是伤了他又如何?”

      “也不如何,”坐在上首的男人转动手中的扳指,“敖登,明年开春之前,别再出牙帐了。

      “今年秋日的‘围猎’,你也不需去了。”

      敖登猛地抬头,不可思议般看着眼前的父亲。

      他的父亲——天狼部的大汗,戎卢十八部共同的汗王阿古拉正像汉人一样端坐座上,蓝眼晦暗,叫他一时分不清喜怒。

      “他纵是汉人的弃子又何如?他依旧是汉人皇帝名义上的养子。如今边境吃紧,眼看交战在即,你伤了他,是怕那边的汉人找不到开战的借口么?”

      “回去吧,这几日别再去跑马了,就留在牙帐中吧。”大汗挥手,算是不轻不重地揭过了此事。

      敖登一脸郁闷,出了王帐,便看见一个少年立在帐前,手里提着一节竹筒。

      少年的身体已经抽条,个子窜得飞快,只是身体还未跟上个子,显得有些单薄,但相貌却是极好的,只是不大像戎卢人。

      并非是长相上不像,而是身上有一股汉人才有的客气疏离意味。

      少年见他从王帐出来,笑得眯起眼睛,不让敖登注意似的,将竹筒背在身后,“大哥。”

      敖登对小孩子玩的东西没兴趣,但对这个弟弟称不上讨厌,便出言提醒道:“赤那,父汗刚被我惹怒,你此刻进去,怕是要触霉头。”

      赤那皱眉。他的眼睛同样是蓝色的,眼神却显得比阿古拉还要锐利,“兄长做了些什么,竟惹怒了父汗?你同我说了,我也好进去劝劝父汗。”

      “那汉人的质子惊了我的马,被马刺拉了道口子,父汗以此便觉得我蓄意挑起战端,刚才罚了我一通。”

      赤那仿佛对后半部分充耳不闻,只把眉头皱得更紧,“受伤了?”

      “可不是,也就擦破了一些油皮,我看那汉人就是大惊小怪!我量这汉人质子也不敢上报汉人皇帝……”

      他的话还未说完,赤那便冲进了王帐,头也不回。

      王帐的角落里,不知何时走出了一位老者。

      阿古拉轻叹,“天狼部尊敬的智者,我所仰仗的叶护,敖登日后若还如此刻般冲动鲁莽,实在不会是天狼部大汗的优选,更别提保住天狼部汗王十八部共主的地位。”

      老者抬首对答,面上的皱纹有如沟壑:“大汗还有赤那王子。”

      阿古拉摇头,“赤那的母亲是汉人女子,他没有狼神最纯净的血脉,不能做戎卢人的汗。”

      这时,帐前的侍者掀帷帐,躬身报赤那王子到。

      大汗挥手,让侍者将他引进。

      “父汗!叶护大人也在啊!”赤那进帐,举着手中的竹筒,“这是汉地的樱桃,放在竹筒里用土封着,运到天狼部来也没坏。”

      阿古拉收起面上的不豫,露出一个笑容,“你从哪儿得来的樱桃,莫不是抢了汉人得来的?”

      “当然不是!西域客商的商队,出了汉地,汉人管不着!”

      阿古拉脸上笑意更甚,“我的赤那十四岁便懂得的道理,你的兄长二十余岁也不明白呢。”

      赤那这才想起还要替兄长求情,未作他话,“兄长也只是无心之失……”

      他话还未完,便被阿古拉抬手打断。

      “无心,”阿古拉想,便是这无心二字,最叫人胆战心惊。

      “今年秋天的‘围猎’你与我同去。”

      十八部在秋日时会组织‘围猎’,除了为冬日做食物准备外,也是各部明争暗斗的地方。

      草原人说是性子豪爽,在斗争之时的心思不比汉人少。

      能跟着首领一同‘围猎’的,必定是每部最出色的勇者。

      “父汗……我年纪还小,怕是不能跟着您去围猎……”

      “怎么?”阿古拉捋着自己下颚的胡须,“我记得,你的骑射功夫已经练得很好了,莫非是怕了别部的人?”

      “当然不怕!”赤那抱拳应下。

      能参加‘围猎’的人都代表的是各部的面子,莫说他此时还未成人,便是已成人,以他汉人生子的身份,‘围猎’也是永远不可能轮到他的。

      这事太过蹊跷,要知道往年前去‘围猎’的都是敖登!

      想着,他便放下竹筒出了王帐。

      王帐外,他的侍从已经等候多时,手中提着一个红木制成的食盒。

      赤那从侍从手里接过食盒,便飞奔向一个离王帐不远的帐子里。

      直觉告诉他,这次的反常必定跟那死疯子脱不开关系。

      这死疯子这次是闹得什么幺蛾子?!赤那边跑边想,心里已骂遍了那汉人的祖宗十八代。

      他还未帐,赤那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呼吸之间的带着铁锈味儿。

      赤那自小自小打猎,本是已经习惯了这股血腥味儿,偏偏此时却觉得这味道无比刺鼻。

      这疯子受得伤显然比敖登说得要重,否则不会有这样浓重的血味。可婢子们却都没进帐伺候,站岗似的在帐前排作一列。

      “怎么不进去伺候你们主子?”

      离赤那最近的婢子俯身道:“殿下不让人进去伺候,婢子们也很是忧心。”

      赤那看见婢子手中的托盘里的伤药,心头更是火起。

      这人不让婢子进去伺候也就罢了,连伤药也不上了吗?!

      拿了药,他也没叫婢子通传,直接掀帘子进帐。

      帐里那人好似没觉察到帐外的动静,专心致志地替自己包扎。

      只是这人伤得实在不是位置,一抬手便会牵动到肩上的伤口,包扎的歪歪扭扭。

      鲜血渗出纱布来,在这人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皮肤上格外刺眼。

      赤那气得不轻,这人身子跟纸糊的似的,受了伤也只随意包扎,药都不上。北地苦寒,要是伤口流了脓这人发起高热来,指不定就命丧草原了。

      赤那接连喊了几声他的名字,那人也没回头,赤那只得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叫他的名字。

      “周延钧!”

      赤那的母亲是汉人,但生母早逝,他的汉话向来不太好,落在周延钧耳里更是怪腔怪调,这人没少为此嘲笑他。

      周延钧回过头,不想又牵动了伤口,绷带上透出一片鲜红,他轻吸了一口凉气,笑着用戎卢话叫他的名字,语气中不带一丝受伤的痛苦,反而有一种堪称诡异的愉悦,“赤那来了呀。”

      周延钧的戎卢话可比赤那汉话好太多了,不仅平日里交流不成问题,闭着眼时,甚至察觉不到说话这是个汉人。

      那人故意看不到似的,忽略了赤那手里的伤药,只看到他另一手拎着的食盒。

      “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话毕,伸手便要抢食盒。

      赤那当然不肯给,仗着这人这人行动不便,轻巧一转身,就没让周延钧挨到食盒的边儿。

      “先上药!”

      赤那虽然年龄比这质子小,可毕竟从小骑射习武,力气哪是周延钧这受了伤的病秧子比得了的?周延钧压根反抗不过,也就利落地放弃抵抗,任由这人在自己伤口上摆弄。

      赤那怕这人吃痛乱动,便压身上前,解开这人之前胡乱包扎的纱布,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寻常被马刺刮伤可不会有这么深口子,伤口边缘已经红肿,若是现在不处理好,只怕明日便会流脓。

      他拿随身匕首替这人刮去烂肉,再细细地上了药,才用干净纱布将伤处包扎好。

      “今天晚上必然是要发热的。”赤那附在周延钧耳边道:“你没事去作什么死?真想把命留在戎卢,不回汉地去了?”

      他半是心疼半是气愤,“你看看,招惹敖登这么一出,你能得什么好处?”

      周延钧微微扭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话里依旧带着那丝奇怪的愉悦,“你得了好处,对吧?”

      赤那不语,今年‘围猎’能轮到他,果然与周延钧脱不开干系。

      周延钧看到少年沉默,便知自己说中了,勾唇一笑,眼角上扬,露出一粒针扎似的眼尾朱砂痣,“既然王子得了好处,我便得偿所愿了。”

      赤那又想发作:
      这人闹了一天,就是为了自己能捞着点油水。

      就为这点破事儿,这死疯子把戎卢汗王与未来的大汗算计进去,还给自己上了苦肉计,演上了一出大戏。

      周延钧却开口打断了他的念想:“殿下,我都闻到酥酪的香味了。”

      赤那叹气,打开食盒,里头是加了樱桃和干果的酥酪,如今已经有些发凉。

      酥酪凉后便会发腥,周延钧嘴刁,定是不吃的。但此刻再热上一遍,上头的干果也会发软。

      他只得命人立刻做一份新的过来,自己吃掉了这碗发冷的酥酪。

      周延钧被他包了个严实,如今手也不方便,赤那便索性端了碗一勺勺将酥酪送到这人口中。

      “不怎么甜。”周延钧舔了舔嘴唇。

      “太甜了要长牙虫的!祖宗!”

      这汉人真是难伺候,赤那险些将碗摔到地下。

      他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用尽了自己半辈子的好脾气,才把那碗倒霉酥酪喂完。

      周延钧见这人被自己逗得气急,不禁觉得好笑,没笑几声便又犯了气喘,咳个不停。赤那只好黑着脸上前给这人拍背。

      “笑笑笑,”赤那没好气道:“有啥好笑的。”

      “出息,”周延钧止住了咳,都不用细看便知道,赤那此时的表情定是咬牙切齿的,拿起帕子拭过嘴,“还不快回你自己帐里,叫人看见了又要说你。”

      赤那将碗具放回食盒,将周延钧帐里地龙的火烧的更热些,才起身离去。

      他身体虽还未完全长成,但身量已经不矮,站起身时,看坐于交椅上的周延钧便需勾着头。

      周延钧勾起唇角,“殿下慢走回见。”

      赤那的母亲是汉人,又与周延钧这个汉人质子走动颇多,部内向来非议甚多。

      周延钧不爱出去走动,身子不便是一方面,不想听人说自己闲话又是一方面。

      赤那年纪还小,估计对这些非议比他敏感得多。

      说到底,小孩脾气,受不得这些委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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