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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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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那端坐马上,俯视着不远处坐在轮椅上一脸淡然的那人。
他扬了马鞭,身下的烈马便朝着周延钧的方向跑去。
周延钧连脸色都未变,一动不动地端坐椅上,看着那匹通体乌黑的马在自己面前扬了蹄,马蹄几乎要碰到了他鼻尖。
巴恩齐大惊,当即便要喊其余侍卫上前阻止,不想赤那一拽缰绳,那马便后退半步,停在了周延钧的面前。
“你不知道躲吗?”赤那把马鞭卷起,轻轻地拍着自己的掌心,他在马上,看周延钧便是居高临下的。
“能躲到哪去?”周延钧眨眼,指指自己身下的轮椅,“再说了……”他笑眼弯弯,“我相信王子定不会要了我的命的。”
他抬眼看着眼前这匹骏马,通体黑色,不见一丝杂毛,发出润泽的、近似金属的光泽。
这是一匹烈马。
是去年春,骁骐部贡来的马中性情最烈的一匹,虽然贡进天狼部时还是幼驹,脾气却已大得吓人。当日,喂马的侍从便被这野性难驯的马一脚踢伤。
后头训马时,这马又把三个训马人甩下马背,三个里头残了俩。那之后便无人再敢接近这匹野马。
可赤那不怕,他是时刚跑马回来,听说来了这么个性烈的东西,着急忙慌地又跑来看马。
没等侍从们阻拦,他便越过人群,翻身上了马。
马鞭一扬,那烈马便扬蹄飞奔,后腿止不住地踢踹,想把赤那甩下身。
赤那揪住马后颈的鬃毛,翻身下了马,连带着马也被带翻,横躺在地下。赤那却又借腰力起身,重新坐在马上,双腿使劲,便逼得那马又开始撒丫子狂奔。
马再想把他甩下去,他便又如法炮制,先把马摔了个七荤八素。
巴恩齐这时也回过神来,拿了马杆,骑马追去。
赤那在那上蹿下跳的马上颠簸着,见巴恩齐终于追了上来,松开了揪着鬃毛的手,咧开了嘴,“马杆给我!”
巴恩齐将马杆扔了过去,被那人稳稳地接住。
赤那压低身子,不让那马跑快。巴恩齐会意,便下了马。赤那拿马杆套住了烈马,便起身骑在了巴恩齐的马上。
清脆的三声鞭响,是马鞭在空气中挥动的声音。
周延钧还记得那日赤那骑着刚训好的烈马找他炫耀的样子。
他不怕马,更不怕烈马。
若论起来,他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和赤那一样。
赤那骑着黑马来找他时,他也是同今天一样,半步也没退开。他抚着黑马油亮的毛发,由衷感叹一声。
“好马!”
赤那没想到着大门不出的残废还颇有几分眼光,“——那是!步光哥,给它取个名字吧。”
“古有逾辉马,乃是毛色炳耀,马中乌者为骊,便叫它骊辉可好?”
“骊辉。”赤那把这拗口的汉文名字在嘴里转了一道,“阿兄起的名字定是好的。”
“愣着干嘛呢?”
赤那一嗓子,把周延钧喊回神。
他瞥了眼那小鬼,没吱声,将身上的大氅又裹紧了些。
如今还是秋天,可天气也不见得暖和到哪去。他刚受了伤,前几日还起了热,烧刚褪下去两天,便被赤那强拉到了猎场。
那人非但没有打扰他养病的愧疚之意,反而振振有词道:“生了病就是要多在外头逛逛才好得快。”
周延钧被冻得一哆嗦,并不感觉在室外待着自己的病能好。
“上来。”赤那朝这人一伸手。
周延钧缓缓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人。
“我带你跑两圈马,把身子暖起来。”
周延钧没有一丝犹豫,当机立断地拒绝了,喊下人拿了个汤婆子抱在怀里,软绵绵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句话没说,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你跑去吧,我看着。
赤那撇撇嘴,将背在自己身后的箭袋和弓一起丢在这人腿上,一扯马缰便跑开了。
周延钧腿上无知无觉,被这两样东西压着也不觉着有什么,直到将弓拿在手上才觉出分量。
好沉的弓。
赤那小小年纪,使得动这样的弓?
他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半张脸都掩在毛领中。不远处赤那又拿来了一张弓,拍马追着只麂子跑。
……看来这小鬼使不动这样的弓,估计是拿来装模作样的。
他抬起了弓,用手试了试,将弓弦张开。
身后跟着的侍从不禁捂住了眼。
空弦伤弓,这病秧子看着就不是个会武的,只可惜了这把好弓。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沉的弓,这病秧子都不一定能张开。
周延钧张弦的动作不快,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慢慢将弓张至满弦,他没有卸了力气,让弓弦回至原状,没有发出空弦。
他垂眸看着自己腿间那张弓,没人看得清他面上神色。
不几时,周延钧再度抬首。
赤那还在玩似的追那只麂子。
他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这次他张弦的动作不再发抖,几乎是一瞬间便张开了满弦。常年握笔白皙的手因用力爆出青筋。
——箭在弦上。
“不可!”侍从想要上前阻止质子——这疯子是朝他们二王子的方向瞄准的。
但箭已发出,再做什么也是晚了。
箭矢划出一道破空声,赤那耳尖,赶忙扯着缰绳让骊辉偏开,流矢将将擦着他的耳侧过去。
谁发的箭?周延钧这死疯子真失心疯了不成?!把弓交给谁了?
还未待他回头诘问,箭矢便射向了真正的目标。
猛兽痛呼的嘶吼响起。
赤那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是狼。一只狼正躲在了离他不远的树丛中,等待着猎物的靠近——那只麂子也是狼看中的猎物。
箭矢从狼的右眼进入,把狼脑袋捅了个对穿。
方才真是大意,只顾着追着麂子玩,竟然没看到这埋伏在草丛后的猛兽。
不对,赤那转过神来。
他不记得今天自己带来打猎的侍从里有箭法这样好的人。
他不再去看那狼未阖目的蓝色眼睛,打马回身。
周延钧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脸色是如常的苍白。
他把弓递给了身后的侍卫,将手藏进袖子里捂着。他手上可没带着扳指,刚才拉弦拿一下勒得手指生疼。
没太在意疼痛,周延钧呼气声有些明显,甫一抬头,正对上赤那那双蓝色的眼睛。
这人的眼睛,真的很像阿古拉——也像方才那匹狼。传说天狼部的大汗,身上流着的是狼神的血脉。
周延钧还没转回神,赤那已经打马到了他跟前。
他坐在轮椅上,看赤那需得抬头。
赤那翻身下马,拉起这人的手。
这人真会武,他料得一点不错。
只是他却没料到,周延钧的武功竟这样好。
他若没记错,他给这人的弓足有二石重。一般人哪使得动这样的弓?
“你受伤了。”赤那看着这人手上的血迹。
周延钧这才低下头——他方才拉弓的地方被弓弦割破,留下了一长条的血痕。
“啊。”周延钧道:“没事,你不说我都没发觉。
“我是不是不该射狼的?”狼是天狼部的图腾,似乎不是能让他随便打着玩的。
“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我的哥祖宗!”赤那已经无心追问这人为什么会学武了,“伤口裂了你自己感觉不到痛吗?”
周延钧抽了口气,肩胛上传来一丝凉意,像是衣服被水泡了。
随后才是疼痛,他对于疼痛早已麻木了,此时才传来的痛感像是隔着层东西,钝钝的,感觉并不真切。
“我带你回帐里包扎。”赤那没好气地绕到这人身后,推着轮椅上马车。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顿住了脚步。
“巴恩齐。”他只看了眼还在马上的巴恩齐,只是唤了声名字,那人便立刻心领神会。
“是。”
周延钧说的不错,在天狼部,随意射杀狼确实有罪。好在在场皆是亲信,到不用担心这事被人捅了出去。
赤那放下了车帷,便伸手剥了周延钧的外袍,“我真是不应该带你出来的,你这伤口都裂两次了,还想着好吗!”
“不是殿下想试试小王会不会武功吗?。”周延钧敛眉低目,一副无害顺从模样。
这人最会装孙子。赤那气得牙根痒痒,张口却骂不出汉话,叽里咕噜地用戎卢话骂了这人一道。
“我是好奇你会不会武功,也没让你拿命试啊。”
二石的弓寻常人哪里用得上,便是赤那也不常用这张弓——太沉了,他也只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但周延钧竟然拉得开。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是什么来头了。”赤那帮周延钧包扎完毕,玩味地看着眼前那人。
“有什么可好奇的。”周延钧嗤笑一声,“我爹是当今大齐皇帝年号永昌的那个老头,我是他的四儿子,腿残废了恰好做个弃子,封了个笑话似的定北王扔到戎卢来。”
他抬头,眸子正对上了赤那。
“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赤那被这人黑如墨色的眸子盯着,不自觉有些心惊。
这人的皮肤太白,显得眼珠的那点黑愈发明显,若非眼下有颗朱砂小痣,简直像是汉地文人画的水墨画一般,只剩下黑白两色。
这人没说实话。
赤那不愿再问,只装作被忽悠过去了,给面前的人到了杯奶茶。
“同是天涯沦落人,兄长喝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