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忘记我吧，侦探》马尔巴士

55、盲狙

　　055.

　　等到『列奥那多号』正式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几近西斜了。
　　乘客们能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汽笛的低鸣，随后，那辆古旧的铁皮蒸汽列车，便迎着夕阳的余晖颤颤巍巍地驶出了车站。

　　列车在加速的时候，康纳·兰瑟曾感到脚下有一瞬的踉跄，但他很快设法稳住脚步，同时也稳住了手中的两杯冰啤酒。
　　然后，他十分自然地掀开坐席旁边的猩红色幕帘，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康纳将两杯啤酒随意搁置在桌上，侧目看了眼邻座，“——你猜怎么着？”

　　他邻座的达罗毗荼青年手中正捧着本厚书，一双桂圆核般的黑瞳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书页，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于是康纳接着说道：“据说是亚维那城南站的站长突然接到了一份电报，这才让站里停运的火车陆续发车了。”

　　“嗯……哦。”埃尔南德兹敷衍道。

　　“听乘务组那帮嘴巴漏风的家伙们说，那份电报还是从巴德伊舍警察厅拍来的……果然，只有警官们的话比较有权威啊。”康纳叹息道。他伸手端起其中的一杯冰啤，咕嘟咕嘟两下下了肚。

　　“警察厅？”埃尔南德兹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睛，“难道是碎尸的凶手已经被捉拿归案了？”

　　“这事儿他们倒是没有提。”康纳打了个酒嗝，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飘了，“不过啊，既然『列奥那多号』已经顺利发了车，那就意味着车站里的那只装了碎尸的旅行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巴德伊舍之旅就行。”

　　埃尔南德兹浅浅地一点头，视线很快落回手中的书本上，不再和他搭话了。

　　对于康纳·兰瑟这样的人而言，身边坐着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实在是有些无趣。刚消停没一会儿，他便跟着打量起埃尔南德兹手里的那本书。
　　那是一本用牛皮装裹的古书，封面皱褶而泛黄，几乎每一页上都隐约带这些修补过的痕迹。至于它究竟看上去有多古老——康纳·兰瑟敢打赌，这本书绝对经由过三代以上人的手。

　　“你在看什么，书生小兄弟？”康纳忍不住问道。

　　“《浮士德》。一本……*诗剧*。”埃尔南德兹诚恳地回答。
　　他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佣兵（埃尔南德兹听说康纳·兰瑟在退役后去给贵族家当了门卫，在他眼里这种工作听上去就和佣兵没什么区别）是否能听得懂*诗剧*这个词，至少，从康纳那双充斥着迷茫与疑惑的眼睛来看，他多半是缺乏这些文化素养的。

　　埃尔南德兹接着解释道：“就是……用诗歌的方式创作而成的剧本。既具备戏剧性，台词又富有诗意，读起来不会感到呆板乏味……”

　　他看见康纳脸上迷惑的情感愈发明显了，于是扫兴地闭上了嘴。

　　*****

　　二十分钟前，巴德伊舍警察厅。

　　“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到你啊，伊恩·德梅尔。”

　　当阿南与她的助手先生推开警察厅的大门时，迎面走出来的，是一个个头矮小的男警探。
　　虽然身材不大，但那位先生的口气却着实不小。还没等阿南询问起二人的关系，她身边的助手先生已经率先开了口。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金·哈克。”伊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我的合作对象已经足够多了，你瞧，甚至还没出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车站里搞丢了一个。——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这回的任务也有你出马的份。”

　　“合作？哈——！”那个被唤作金的警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你想得可真美！你以为我是托谁的福，才会被降职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小村落来？”

　　“嗯嗯，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伊恩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阿南被这两个针锋相对的男人吵得有些头大。
　　她低头看了看那个小不点警探，又侧目看了看伊恩，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所以，这位金先生到底是……”

　　“这家伙以前是皇城警察厅的电报员。”伊恩没好气地说，“上回在风信子庄园里，你把那个叫托德的制药师捉住以后，我曾给警察厅拍了三份电报请求支援。但很可惜，我们的金先生那天夜里恰好当班，又好巧不巧刚好睡着了。——最后，等到警局的那帮饭桶们赶到的时候，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喂，你一定要在做人物介绍的时候提别人的黑历史吗！”矮冬瓜抱怨道。

　　阿南仔细思考了一下——如果放在现代，那金警探的这种行为，差不多就是警局里值夜班的接线员带薪睡大觉……

　　「……没给你判个刑都算好事啊，小子。」

　　或许是察觉到了阿南怜悯的视线，那个被称作金的警探抬眸回瞪了她一眼，然后很没礼貌地指着阿南的鼻子，转头问伊恩：“所以这位又是谁？你家夫人？”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么？”伊恩如是沉声回答道，他犹豫了片刻，又接着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况且，谁能把薇儿老师娶回家，那这人恐怕还挺可怜的。”

　　“你刚刚说什么了吗，德梅尔？”阿南双手叉腰，用右脚尖拍打着地板，一脸笑意地问道。

　　“不……没什么。”伊恩清了清嗓子，“我是说，这位是薇儿老师，我的……临时搭档。”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个听上去不那么疏远、又不会令人起疑的措辞。

　　“薇儿（Wheel）啊……”金警探又给了阿南一个狐疑的瞥视，接着问道，“所以，二位今天来我们巴德伊舍警察厅是有何贵干？要来报案，还是来自首啊？”
　　他说着说着，视线逐渐飘到阿南身后：“哦，我刚刚都没注意，这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位呢……”

　　听到警察叔叔的点名，阿南身后的金发姑娘便有些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
　　她先是向金警探行了个礼，然后垂眸说道：“您好，警察先生，我是朱莉埃特·佩鲁姆。”

　　“哦，多么可爱的姑娘！她看起来就像教堂壁画里的小安吉尔一样。我懂了，所以你们是来帮走丢的小孩找妈妈。——老实说，这个我擅长。”金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伊恩没心思跟他在这种没营养的话题上打哈哈，他单刀直入地说道：“既是报案，也是自首。这个女孩……朱莉埃特·佩鲁姆，很可能是『施塔恩贝格号碎尸案』的直接目击证人与帮凶。”

　　“呃……等等。”金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指控说迷糊了，“你先说说你那个『施塔恩贝格号碎尸案』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巴德伊舍警察厅的办事效率还真是令人堪忧……”伊恩揉着自己的眉心，“五分钟之内，你们应该就能够收到电报了——关于今天中午十二点从亚维那城开往巴德伊舍的『施塔恩贝格号』蒸汽列车上的动力室里，发现了大量烧焦的人类骸骨的事。”

　　“………………！！”阿南能听见那个矮冬瓜的警探倒吸凉气的声音。

　　“先别急着惊讶，我的话还没说完……而那些碎尸，就是被这个孩子无意间倒进煤水车里的。”伊恩一面说着，一面将朱莉埃特推到了跟前。

　　“你说*无意间*……”金警探的脸上露出嘲谑的表情，“怎么？难道这孩子能把血淋淋的人骨当成新鲜的带骨牛排不成？”

　　随后，他看见伊恩缓缓摇了摇头：“比那个还要命，金。”

　　“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难以置信，但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善恶的观念。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些是人类的肢体，但在朱莉埃特的眼中，人类的骨头就和猪骨或者牛骨没什么区别。那孩子认为自己所做的，只是将一些*厨余垃圾*倒进*焚化炉*里罢了。”

　　在说这番话时，伊恩的视线有意无意地从朱莉埃特的脸上扫过。金发的姑娘依旧是一副慵懒而懵懂的模样，直到此刻，她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影响有多严重。

　　“好吧，朱莉埃特小姐。”金警探深吸一口气，“能说说看吗？你到底为什么……身上会带着那些人类的残肢？”

　　那个天使般的姑娘沉默了半晌后，缓缓地张开嘴巴。
　　正当阿南竖起耳朵，准备倾听朱莉埃特说些什么的时候……

　　【——侦探，小心身后。】

　　……毫无征兆地，一句机械的、冰冷的提示音自脑海深处倏然响起。

　　起初，阿南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当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时，却发觉窗外的灌木后，隐约闪过一瞬金属的反光。

　　「枪！？」

　　尽管那道金属反光出现了仅仅不足半秒，但我们的阿南小姐刚刚在车站经历过枪支被扣押的乌龙事（当然，最后没有真的被扣押下来），她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那道反光来自于什么物件。

　　在大脑运转之前，她的双腿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
　　人们只能看见一支褐色的箭矢离弦而去，毫不犹豫地撞开大门，向着门口的灌木丛奔去。

　　“谁在那里！”

　　然而，正如大多数悬疑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侦探往往总会与凶手失之交臂。

　　——当阿南拼命拨开那片可疑的灌木丛，留在那儿的，只剩下了满地被压得东倒西歪的杂草，以及一枚尚且带着余温的、『真理会』的黄金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