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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涉金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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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林洹和楚晏将荆越送到府中安置好后,已见月色。
林洹原本是要和楚晏一同用饭,不想刚歇一阵,就有线人来报,说王越去了醉金楼。
“大人是打算今夜缉拿?”
“是。”林洹踏上车,示意楚晏回去。
“可缉拿不应该交由刑部吗?为何让大人去?”楚晏追在后面,想再挽留一下,虽然也知道没戏,林洹处事的雷厉风行他早有耳闻。但他私心不愿林洹再劳累奔波。
林洹今日似乎身体不适,自城外回来后脸色就一直苍白,也不加入他们谈话。
他不免焦急自责,如果今天不拉着林洹去城外就好了。
林洹已经掀了帘,此时听楚晏提到刑部,才记起楚晏刚到京城,还不知六部与各位皇子间的关系。
想来是他大意,还没同楚晏讲过这些事情,于是把帘放下,转身解释:“你刚来京都,其中错杂我日后同你讲,但这个案子不能由刑部来办,更不能交给苏枳。”
楚晏虽没听明白,但他相信林洹,立马登梯跨上,扶好:“那我同你一起!”
林洹想说不用,但楚晏已经接过了缰绳,让他坐好。
醉金楼离楚府不近,等走到,楼上已点了烛灯,遥遥望去,宛若玄天金珠,花香酒香弥漫百里。
他们跟随引路人进入一扇小门,沿一座木桥一直往里走,路径幽暗,他扶着林洹,不知绕过多少石子小路后,鼻间突涌出香气,再转过一道弯,眼前才豁然开朗。
是“千灯碧云落银纱,珠石嵌洒躺玉桥”,须臾间让人遗忘此间何地,只道误入幻境。
引路人问他们要不要上船,林洹谢绝了。
楚晏才发现,原来醉金楼没有地面,是在湖上搭建起的楼,湖底用金砖混玉砖贴成。金砖作牡丹花蕊,玉砖作牡丹花瓣,其中缝隙以金丝填补。
船桨波荡间,清水映金,奢靡华贵之流尽入眼底。
难怪要叫“流金湖”,原来是富贵迷眼,一夜流金。
“我们从这里上去。”林洹带楚晏上去侧面步梯。他知道楚晏是第一次来,看楚晏表情觉得好笑,特地给楚晏指了下远处的玉带桥。
楚晏顺着林洹手指看去,等看清时,瞬间低下头:
“大人……”是求饶的意思。
并非是他古板,只是他眼扫过去后,那些女子就像被风吹起一般,都改了刚刚来时或坐或卧的姿势,开始轻勾玉手,拂栏摇扇地朝着他笑。
他想挪眼,却又不经意瞄到丝屏后挽花起舞的红衣倩影,又是自恼。
“这就是‘醉金楼’,情与爱,是这里最赚钱的营生。”
楚晏在耳边丝弦合奏的缠绵曲语中忽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若即若离的话。
他看向林洹,恍惚间,看出伤感和怜意。他更觉得林洹是游离的,因为游离在世外,所以才会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所以才会在这样一个情欲充斥,销金享乐的环境里,眼含悲悯。
上楼进包厢后,楚晏仍是蹙着眉,林洹想楚晏当是受了惊吓,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边问,边抬手翻茶,泼灭香烛,又推开窗,趁楚晏没回头时吞下药丸。
他路上就开始头晕目眩,可能是劳累过度。林洹想,他是该找趟苏白了。
楚晏咽下喉中的郁气,直言道:“是,有些…不喜欢。”
他看林洹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于是把两把椅子挪在窗边,用帕子仔细擦尽后请林洹一同坐下。取出扇子,适速扇起风。
他想把屋内的香粉气都扇掉。
而且他刚刚看到林洹吞药了,就从他侧面的镜棱中。
竟要随身带药吗?
越想越自责。楚晏垂下头,觉得自己在林洹面前总是无能。林洹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他说要报恩,却对林洹的过往一无所知,连林洹什么时候生的病他都不知道。
林洹当然不知楚晏内心,继续问:“为何如此厌恶这里?”他办案时带过不少人来此,多数都是兴奋激动的,毕竟仅凭那点微薄官俸,如非办案,醉金楼不可能接待。
但楚晏没有,甚至连初次见面的新奇也没有,一踏进来就是嫌弃,厌恶,逃避的眼神。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我……不知道。”楚晏实话实说,“我觉得,脏。”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连看也不想看见。
“脏吗?”
林洹轻喃了一句,笑着点了头,楚晏不知道林洹是在嘲笑他还是有话要讲,他看着林洹将目光转向远处。
天际尽头,是零零落落的星子,一闪一闪地观望着人间灯火,蓦然,一颗流星拖着焰尾划破天幕。林洹在想,不知道明日的钦天监又会对此作何文章。
可他管不到那么多,他笑着,在楚晏身边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情绪,将内心所想娓娓道来。
“我曾经和你一样,也觉得脏,办案时甚至不愿进来,可年岁渐长,我就接受了这座楼的存在。”
“对于我们来说,它是罪恶的销金窟,但对依靠这个楼活命的人来说,这里并没有那么不堪。”
林洹将目光转向脚下,那些烧染江岸的璀璨灯火。
“醉金楼不收被贱卖的女子,这里所有女孩都是被捡来或自愿来的。自愿,是因为你只要肯付出,醉金楼就能给到你真金白银,让你衣食无忧。而这个付出就是必须接受统一培养,学歌学舞,学诗书琴画,学世间享乐放松的法子,还要学会嘴甜,讨人欢心。”
“学这些,不止是为楼里赚钱,还是为自己赎身。你需有傍身的本领,才能有得钱的法子。当然,本领也不止于琴棋书画,还有情爱。”
“醉金楼从不拒绝你情我愿的发生,情爱是它存世的根基。”
林洹收回扶窗的手,在空中虚搓了下。楚晏仿若看见那指尖浮华褪却的模样。
“但悲也悲在了情爱,纵使她们有一身才艺,纵使她们的棋画天赋不输你我,但因其身份,终归是在世人眼中低人一等。往往出楼后的她们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由,反而遭受了更多人没理由的唾弃谩骂和歧视。尤其是那些被达官贵人赎出来的女子,几乎没有不失尊严的。”
“可她们不是生来就会经营勾栏,他们中的许多都是靠自己清清白白赎身出来,但世人就是不允,非要迫害致死才肯罢休,就连她们住过的房子也恨不得烧光才算干净。”
“从那开始,我就知道原来能杀人的不止刀剑。”
林洹摊开手掌,静静凝视着自己掌中的纹路,他到现在都记得手上温热的血,和那个女子在他面前割颈自刎的瞬间。那是很久以前了,一个被污蔑与王府世子染私的女子,最终因酒客的言语侮辱和调笑,最后自戕在了王府的春日宴上。
但林洹知道,那女子只是被世子请来助兴的乐师。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楚大人日后不要因为意识偏见而先入为主带有歧义去看待这些人。她们有时更需要有人发声。”
“明白。”
楚晏话音刚落,门就被猛然推开。
“你来做什么,我爹让你来的?”
苏枳无视了楚晏惊诧不解的目光,只冷声问着窗边的人。
“我来查王越,师傅并不知道你在这,你……”
“喔是吗?那你最好不会给他说。”
苏枳截断林洹的话后,转身就走,却被楚晏抬臂拦下。
“苏大人查案没有本事,逍遥找乐,添堵插话倒是佼佼。”
楚晏比苏枳高出一个头,拦住苏枳后,微垂下眼,眸里俱是警告。
他不知道苏枳和林洹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但苏枳这种态度就令人不适。林洹现在可是在带病帮刑部查案。
苏枳正在气头上,自然不怵,抬眼笑着,字字句句都是反讽:“本官下值去哪是本官的自由,倒是楚大人刚来璟都几日就按捺不住本性了?还真叫人失望。”
“我按耐不住?”楚晏忍俊不禁,他盯着苏枳,不耐但又认真地问:“苏枳,你脑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说完把门关严,靠在门前,指了指自己和林洹。
“你觉得我出现在这里还能是做什么?”
他真是忍无可忍,三法司都站跟前了愣是不动脑子自己想想!他下值不回府在这和左都御史相约逛窑子吗?
而且也不知道苏枳是真傻还是假傻,一次次激怒他对刑部有什么好处,刑部所有的案子最后都要交大理寺,他要是是想刻意给刑部找麻烦,最后倒霉的难道会是他?
“你当年科举卷子是真让鸟屎糊了。”楚晏现在不止是对苏枳,甚至是对自己也有所怀疑,他怎么能和苏枳这种蠢货同科进士的。
“是,我是不如你,那敢问如此完美聪明的楚大人怎么当年就被流放肃州去了?”苏枳冷笑:“听说还差点丢了命吧。”
“现在怎么?养好了吗?”凉薄的话语像刀一样在空中乱扎。
“够了括青!别说了。”林洹拉开苏枳,挡在楚晏面前,急声解释:“括青,是因为你身份特殊,你和刑部参与进来只会让我受限,所以我才说你不要查。”
“我没有任何觉得你不如人的意思。今日早上,根本就是个误会。”林洹说完,突然呛咳起来,苏枳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连忙上前关合。
夜间的风不比白天,尤其在江边,风还是阴冷。
他就是嘴硬心软,其实跳下车就后悔了。回到刑部后,本想喊人一起查案,但叫了半天也没人愿意,反而叫出来各种推辞理由。
本以为情况真如所呈理由一样,但出去一转,发现全都是借口,插科打诨拒不干活的占一大半,见了他才从椅子上揉眼上值的又是一半。
苏枳越想越气,尤其想到大理寺自楚晏上任后办案效率直线拔高,再看看他,每天带着刑部像拖油瓶一样被人嫌弃诟病。要不是他苏家人的身份,只怕百姓唾沫都要飞溅在脸上了。
于是彻底爆发,将人集中在一起大发雷霆地训斥完,再亲自将渎职懈怠的官员姓名登在了向都察院的呈文上,之后马不停蹄地带人去找王越。
不止齐伍,整个刑部今天都觉得他疯了。
是,他是疯了,他现在觉得楚晏这套法子异常好用,要不然他刑部怎么比不过大理寺呢。
至于刚刚,还是刑部同僚告诉他林洹在这,他原本是来认错的,但一开门又是楚晏那张天煞的脸。
真是气死他了!
可现在有了台阶,再不下来就是不识好歹了,苏枳缓下声:“予温,我理解你的好意,但我已经管了,我蹲了好几个时辰了,管事姑子说流莺已经恢复自由人,还是王家自己赎走的。”
“人就在那。”苏枳指着对面房间,门口围站了不少佯装买醉的刑部官侍:“等人少了我就去抓。”
太子齐王一线,齐王一案又关乎太子,而太子眼线众多,怎么会不知道苏枳在查,可居然没有阻拦的意思?
林洹心中一计较,决定暂缓苏枳的想法:“不急,先等等看。”
他们从楼上往下看,流金湖就是一朵在池中极力盛开的牡丹,旁边白雾正仙仙袅袅的浮动着。
白雾之上,是一方戏台,就和他们的房间正对,刚开了戏。
“予温,穿青衣的那个,听说是洛云的徒弟,洛云你记得吧?皇上还召她入宫给皇后庆过生。”
“记得。”
林洹细细观察,那青衣扮相确实与洛云很像。宝紫金冠和穿花箭袖,再加上醇厚的唱腔和张弛有度的肢体动作,很容易被人看出师承何人。
但腰间的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林洹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提醒:“括青,押回王越后就回去休息吧,别让师傅担心。”
“那你呢?你自己一个人?”
苏枳知道王越是齐王的人,怕林洹有危险。毕竟齐王向来没脑子,要不是皇帝纵容早就把自己玩成庶民了,谁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伤害林洹。
“不用担心,楚大人在。”
“切,他啊,他还不如我呢。”苏枳边说着,扭头瞪了一眼正靠打哈欠伸胳膊的人。之后,冲着林洹笑:“那你明日休沐,记得晚上好好休息,我明日再去找你。”
“好。”
几乎是苏枳刚走,他们的房门又被叩响。这次是楚晏开的门。
门外是一个着装奇特,脸带面具的男人。林洹以为是认错了房间的宾客,刚要出声询问,就见那男子凑在了楚晏耳边。
原来是与楚晏相识的人。
林洹放下心。
不过下一秒,他就看见楚晏听见楚晏说: “周宣,这是林大人,林御史。往后不必对他有所隐瞒。”
林洹抬头,礼貌一笑,他看到这位名叫周宣的男子先是微愣了一下,随后才慢慢抬头。可与他仅仅对视一眼后,男子又很快低下头去。
像是怕他,又像是错愕。
不过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他听到男子说——
“经查,流莺曾多次与王越暗中私会。”
“还有,流莺刚刚死在了刑部大牢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