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虞》泽兰大人

5、清灵

　　宋思璞的马车刚驶出平西王府两条街，车帘便被人猛地掀开。南杳裹着杏色披风，换了身侍女衣物，钻进车厢，发间还沾着片桃花瓣，冲她笑得狡黠：“我从西墙翻出来的，阿萝替我守着房间呢。“
　　车轮碾过青石板，南杳趴在窗棂上贪看街景。春风卷着花瓣扑在她脸颊，腕上新缠的纱布渗出点点殷红。宋思璞看着欲言又止。
　　清灵寺的桃林果真如云似霞。南杳提着裙摆往石阶上跑，忽地驻足，转头冲马车上有些担忧的宋思璞道：“思璞，你回去吧！”
　　“你……”宋思璞着实有些后悔，看南杳惊喜面色，只得叹气：“快些回去。”
　　南杳深深点头，目送宋思璞的马车渐渐远去，她背过手，笑意盈盈的跑上石阶。
　　古柏荫蔽的山门外，青石阶缝里钻出苍青的苔藓。飞檐如鹤翼舒展，垂挂着铜铃的鎏金链子被风推着，在湿润的空气里划出微不可察的银线。琉璃瓦上栖着几只灰鸽，羽翼浸着昨夜雨痕，随钟磬声抖落细碎水珠。
　　南杳穿过三道券门，香炉的青铜兽足已生出斑驳铜绿，炉中残香化作白烟，蛇形游过殿前垂花门。大殿藻井的莲花彩绘蒙着经年的灰，却仍托着那尊鎏金释迦像。
　　东西配殿的回廊下，扫地僧的竹帚刮过青砖，声如蚕食桑叶。藏经阁木格窗棂将天光裁成菱形，落在泛黄经卷堆叠的尘埃上，恍若铺开一阙褪色的梵文偈语。
　　老妇人银发间别着褪色的红绒花，三指捏着黄表纸的手悬在青铜香炉上颤抖，纸角被炉中暗火舔得卷曲时，忽然散作一群金蝶，随着前殿飘来的诵经声盘旋上升。
　　主殿蒲团前跪着穿粗布衫的农妇，额头触地时露出后颈晒伤的裂口，掌中攥皱的祈愿笺被汗水洇透，露出“肺疾”二字模糊的墨痕。她身后的姑娘闭目合十，睫毛在脸颊投下蛛网般的影，供案烛火将她耳垂上的珍珠映成半透明的琥珀。
　　檐角铜铃突然齐鸣，惊起檐下的灰鸽，扑簌簌振翅声里，经幡拂过某位香客发顶。穿对襟褂的老者将银元塞进功德箱，箱底铜钱碰撞的闷响与远处木鱼声共振，震碎浮在香炉上方的环形烟圈。这时仍有新来的香客在门槛外跺去布鞋上的黄泥，而最早那柱香已化作香案缝隙里蜿蜒的红痕，像菩萨掌心断开的生命线。
　　南杳穿过山门、前殿、主殿，顺着山路直走。
　　进香不是她的目的，少女杏色裙裾扫过青石小径，她抬手拨开横斜的花枝，腕间银铃荡开细浪，惊起两只吸食花蜜的蓝蝶，翅尖金粉簌簌落在她的发间。
　　来到一处并不陌生的地点，南棠曾带她于清灵寺为母亲做法事时，她在此遇到了几只“好友。”，自那以后，她就常常出府来清灵寺，与“好友”玩耍。
　　“咪咪——咪咪——”她从袖中掏出随身包裹，取出鱼干，低声唤着。
　　她在桃林中走着，约有一刻，仍没唤出狸奴。这令她有些意外，以往这样叫它们，便立马贴进她，与她亲近了，今日竟连一只猫都不见踪影。
　　“奇了怪了——”她喃喃道，双手叉起腰，晃着头仔细查看哪里是否有猫儿的影子，又行了几步，未注意脚下，不知是何绊了她下，身子一斜，摔落在地。
　　“啊——”南杳轻呼一声。
　　手上有毛绒的触感，她低首一瞧，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儿，正贴在她的手背，亲昵的蹭弄着，以表多时不见她的思念。
　　南杳笑道：“雪球，原来你在这！”
　　悉悉邃邃的声音传来，南杳顺着声音望去——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卧在桃花雪浪深处，乌发蜿蜒如垂落的夜色，颈间肌肤却比枝头将坠未坠的玉兰瓣还要皎洁。半阖的眼帘下凝着两汪琥珀光，睫毛颤动时便漏下碎金似的星子，连鼻尖沾染的桃粉都成了朝霞吻过云絮的残痕。
　　衣带散作流云逶迤，襟口滑出的锁骨盛着三两点落花，随呼吸起恍若月下银鲤翕动的鳃。有蝶翅扫过喉结，翅尖金粉簌簌落在渗着薄汗的肌肤上，竟像是星子坠进了缀满桃花的银河。
　　这正在酣眠的少年因南杳的突入渐渐转醒，他睁开潋滟似水的眸子，似乎还沉浸于方才的梦境中，看到眼前蹲坐在地上怔怔女孩，揉揉眼。
　　南杳反而有些拘谨，起身拍拍衣裙尘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我是来找我的猫的，你抢了我的猫。”南杳拍了拍怀中雪球，又指了指几只正依偎在那少年身旁的猫。
　　有滚地锦、金被银床、乌云盖雪、吼彩霞，它们此时也悠悠转醒。
　　“你的猫？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猫？你叫它们一声，它们答“到”，那就是你的猫。”少年扬起笑容，笑道。
　　这话有些熟悉，南杳想到这话在她逗弄太子时也曾说过，她羞红了脸，转而看到那人衣裳绣着八卦五行，阴阳双鱼，她道：“你是道士？为何在佛寺里？”
　　转而看到他身侧有一葫芦，他打开了封口，饮上一口，酒气自壶中弥散开来，南杳惊道：“原来如此，你身为道士却破了戒，是被哪家道馆赶出来，没有容身之所才来到这清灵寺后山的吧？”
　　“是也是也，我是在无处可去，我见你锦衣华服，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不如收留了我，给我个容身的地方？”少年道。
　　锦衣华服？南杳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这是平西府上最末等丫鬟的衣物，完全与她平日穿着不能相比。
　　“收留你……”南杳看着他俊美面容，四目交接时，偏过头侧目道：“收留你也好说，只是——”
　　少年见她眉目紧锁，有些沉思姿态，还真是在考虑是否收留他。
　　“你——”少年开口。“你不必纠结，我是逗你的。”他浅浅一笑，起了身，南杳见他高过自己不少，仰头看他。
　　春日的阳光落在他俊俏的脸上，那是南杳第一次心中怦然。
　　南杳抽出腰间荷包，递给他，只说声“给你”后，转头不见了踪影。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解开荷包后，发现其中是纹银，足有二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