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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猫,小猫 ...


  •   和周守末道别后,她回到住处,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时间正好七点过一刻。
      她从房间走出,天渐渐黑下来,天空泛着朦胧的深蓝,到大殿时,祈福的人已经点上了平安灯。

      由于是七夕法会,来参拜的多是情侣或者夫妻,人们成双成对地叩跪在神仙跟前,模样虔诚。
      平安灯点在殿内,平日里节约用电没有开的彩灯也亮着,呈现着暖洋洋的气氛。

      光影浮动中,岑静山看到了春元。

      依然是瘦瘦的身量,倘若不是有一米六五的个子,放在人堆里根本找不着。大概是最近关于她的事情听得多,也见得多了,他一眼就辨认出她。

      春元这时也看到了静山,走上前和他打招呼。

      “等大家走完鹊桥,就可以去放河灯了。”她看着岑静山说,“如果你想要放河灯,要去登记排队,领河灯。”
      春元以为他是小住的香客,来求神仙保佑姻缘。

      这么漂亮的人,他的妻子一定也很美。

      “你领了吗?”岑静山问道。

      “没有呢,我不信这个。”

      “不信这个?”他见春元每日诚诚恳恳地做功课,烧香供灯,以为她是信徒。

      春元听见他有些疑惑的语气,解释道:“嗯...我不信这些,我没有什么要问这些神仙要的东西。”

      静山被她的话逗乐了,没忍住笑出声,身后那只白色的豹子像一缕青烟,缓缓出现。

      世人进庙拜神拜佛,求取俗世里的功名利禄,情感联系,求取家人健康,消除灾祸。
      这里面就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吗?

      春元听见身旁人的笑声,那张窄长的脸上只要做出有幅度的表情,额头就显现出几条抬头纹。
      晚风吹过时,耳鬓的碎发随之摆动。

      他的眉毛轻轻地挑起,上唇抿着下唇,括约肌作用下,笑起来形成浅浅的线状酒窝。

      身旁的豹子舒服的弓起背部,双腿后蹬,伸了个懒腰。

      “但是一会儿我要去看大家放河灯。”她虽然不祈福,可放河灯这样好玩的事情,能遇到的机会不多,况且那些元宝河灯都是自己和师兄们一只只亲手折出来的,这让她特别有成就感。

      “那就一起过去吧。”岑静山点点头,又问:“可以陪我去拿只河灯吗?”

      “可以的,跟我来。”春元带着他朝殿内走去。

      信众们这会儿正聚齐在小广场上过鹊桥,登记领取的地方人不多,他们很快就拿到道长们开过光的河灯。
      红色的彩纸折叠成莲花样,中间有一块小蜡烛,十分可爱。

      “我这里有打火机。”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兜里的打火机递给岑静山。
      “你不用再另外买了。”山上新修的马路还没有投入使用,物资都要靠人工托运,像打火机这种非必需品很少见,卖的也贵。

      岑静山从小姑娘的手心里接过打火机——手感光滑,仔细看还有一层淡淡的油膜,她应该经常使用。

      “你平常会抽烟吗?”他问。

      “有时候,我抽的不多。”她回答,“观里不准抽烟,我都是下山了才抽……你不要和道长说。”守末道长如果知道了,小陈姐姐就会知道,朴医生也会知道。

      她不想招惹原本可以躲开的责怪。

      静山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会保密。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小姑娘不再讲话,左右环顾,最终找了一个正诚心拜拜的年轻男人盯着看。
      她的神情放空,嘴唇微微撅起,双手插在衣兜里,看得入迷。

      好一会儿过去。

      “你猜一猜他来求什么?”岑静山正观察着春元的模样,猝不及防被她提问。

      “求姻缘?他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没有结婚。”

      “你再仔细看看,看他的手。”

      得到接近于否定的回答,岑静山又看向男人合掌的双手,他做的礼数并不规范,道教叩拜礼做成了佛教叩拜的掌印,不是一个真正的信徒。

      “他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许家人生病,也许是感情出现问题,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所以来求神拜佛。”

      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静山看见她摇头。

      “你看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长期戴戒指留下的印子,手指还肿着,说明戒指不合适,而他刚摘下来不久。”

      ——“为什么不合适呢?”春元停顿下来,看向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小姑娘平日里惜字如金,现在话倒多了一点。

      于是他顺着说下去,“也许戒指是妻子送给他的,平日里不能摘。”

      “是的....但是他现在摘了下来”,小姑娘舔了舔嘴唇,泛起透明的水光,脸颊浮现出火烧的红,语气欢快。

      “他的婚约出现了问题,是女方背叛了他吗?”
      春元抬头看向他。

      岑静山同她的眼神交错,墨黑的瞳孔中,可以看见里面闪动的烛光,虚空的注视。
      因为高兴而弯起的月牙眼,使得他想到一只因为挑剔而难以饱食的猫。

      两个人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小姑娘似乎是先按捺不住了——“这只是一个版本,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一说那个男人的故事,他也许才是背叛者。”

      岑静山被她俏生生的语气逗乐,拖着胳膊,右手抵着下巴,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看着她,说道:“你说,我在听。”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高速运转着,即将到达某个临界值。

      “你看,他们的感情刚刚经历挫败,可是他今天用心打扮过了,新剃了胡茬,头发做了造型,穿戴不菲。他在期待今天有一份美好的邂逅。”

      “最重要的是,刚刚他许愿时,我知道了他在向神仙求的东西。”

      岑静山听到这儿觉得疑惑,大殿中各种奚奚索索的声音都有,他们离那个男人还有一段距离。

      “我会读一点唇语。”她解释到。
      她在小时候就掌握了这个技能,现在不过是更加熟练了。

      他恍然,接着问,“他求了什么呢?”

      “他说保佑他的老婆早点过去。求阿弥陀佛和太上老君让他心想事成!”说完这句话,春元再也忍不住。
      ——桃花样的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流出狡黠的色彩,舌头反复轻舔干裂的嘴唇,嘴里发出轻快的笑声。

      “他们结婚不久,妻子命不久矣,他掩饰的很好,婚姻仍在存续。妻子死去,他会继承所有共同的财产。”担心两人的对话被人听了去,她侧过脸低声解释着。

      供最大的灯,求最恶的愿。

      岑静山一愣,似是没想到是这种走向。

      她的表情生动,眼尾因为开心微微向上吊起,嘴巴抿成了一个小号的括弧。

      静山想起来了——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了。

      他在八岁时养过一只猫,起名叫‘妙妙’。

      妙妙经常偷吃和乱尿,被捉到后总是对人哈气。妙妙喜欢人类挠它的下巴和头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时,露出的就是这种神情。

      后来妙妙打碎了爷爷收藏的古董花瓶,爸爸转手把它送了人。
      他再也没有见过它,再后来,随着自己渐渐长大,要在记忆中做取舍,就没有想起过它了。

      那只小猫时隔多年又窜进了他的心里,挠出几道血痕。

      有意思。
      今晚很有意思。这是一个有趣的孩子,平日里安静寡言,说上话后却停不下来,小小的脑袋里似乎装了一整套人类故事大全。

      同他根据平日里的听说而设想的样子出入很大。

      彼时他做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脑子里竟然也闪过她是不是被夺了舍的念头。

      ——之前的印象都是他的判断失误吗?他紧紧看着仍然沉浸在情绪中的小姑娘,还想再看出什么东西来。

      这边的两人聊得似乎很投机,走鹊桥的活动已经结束,大家领完河灯,开始列队出发去山脚放灯。

      玉台观建在山顶,玉台山海拔有八百多米,四周连着好几座,但是还没有形成河流的条件,放河灯只能徒步走到山脚下的河谷地带。

      周一隔着人堆向他俩打招呼,“快来!先生,元元姐,我们要下山啦!”

      春元此刻已经收敛起自己外放的情绪,她听见周一的叫唤,朝队伍的末尾走去,岑静山站在她的前面,后背开阔,遮住一片天地。

      他在前面走着,她跟在后边,周一走在春元的身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刚刚走鹊桥时的所见所闻,潜意识里仍旧担心她会寂寞。

      春元时不时回应几句,说些简单的语气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下山的路好走很多,不多久他们就到了。

      同样的地方,今天却是新的感受。先到的人已经点起了自己的小灯,河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着莹莹火光,忽明忽暗,有人在祈祷,有人在打闹。

      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温暖动人,放空一切,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没有人来打扰。

      思绪渐渐飘出天际。

      ——她看到自己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妈妈的子宫包裹着她的身体,温暖的羊水滋润着她的皮肤。

      也许未出生时,她也是世界上幸福快乐的孩子们的其中之一。

      妈妈正在做什么呢?八月,她悄悄回了一趟爸爸妈妈的家。
      小猫咪咪比起从前更瘦了,猫粮因为敞口放置受了潮,散发出变质的味道,她开了一包新粮——她离开之前,给咪咪买了很多猫粮。

      小猫狼吞虎咽地吃,轻轻抚摸咪咪的头,咪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猫蹭着自己的手心,温热柔软,她感到一阵阵难过,以至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

      为什么难过?她还没有想明白,只记得那时心里堵塞的感觉了。

      岑静山正在点灯,写了名字,许了愿望,他们适才只拿了一盏灯,他回头找着春元,想叫她一起来放。

      月明星照,他看见她站在岸边,神态空空,是平日里最多见的样子。

      小心地捧着河灯,走到她身边。

      “我向神仙求好东西了,你要不要帮我放?”
      岑静山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随和,微笑着征求她的答案。

      她只能听见有人在耳边发出湿润的声音。
      她肯定是晕了,心中胀痛,一口气堵在鼻腔里,上不来下不去。

      熟悉的窒息感,肯定是晕了。

      她终于注意到,不论是前次在茶园,还是这两天的豹子。

      坏了,她想。她早该注意到的,于是用力掐着手心,尽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我想先回去,可以吗”,她低着头问,“我有些不舒服。”

      岑静山愣住,“怎么了,感冒了吗?”他说着伸过手探上她的额头,触感比他的体温高出许多。

      你在发烫,我送你回去,好吗?春元听见俊美的唐僧在问她。
      嗯...好...可以,我们走。

      她无法拒绝。

      上来,我背你,这样快一些,她听见他说,看见他蹲下来,看见自己伏在男人坚实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闻到洗衣液的味道。
      他的脚步很稳,有些微微晃动,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进入梦境。

      回到观里已经九点,岑静山找到她的房间,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推门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下床接了一杯水,吃下药,知觉很快麻木,沉沉睡去。

      半夜迷迷糊糊时,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她看见屋内有人影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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