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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云相赴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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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国丞相府
苏虎有些难以入眠,他坐在榻上,借着打开的窗户看着院子里的清冷月色,最终叹息一声。
苏虎,云国丞相,子寅是他的字。
新君上位,他原以为一切会如他和陛下所希望的那样蓬勃发展。可沈迟,这位一向以宽厚仁慈著称的太女殿下与之前的传言全然不同。
她的个性远远超出自己和陛下的想象。
上位不过半年,先是违背陛下的遗旨,一意孤行地下发了罪己诏,公布了宁王的罪行。甚至将沈巡从皇家玉牃中剔除,他本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意气。
可直到沈遇被送去大周,身边没带几个人手之后。坐在床榻上的老人苦笑一声,喃喃道:“陛下,这个孩子是一条毒龙,是臣,是臣错看了啊!”
风似乎格外大,把丞相的屋门都吹开了。
苏虎沉默地看着开合的门,他从枕下抽出一把短匕,却是直接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沉声道:“阁下的主子也不希望老朽就这么死了吧?还请出来一见。”
一声冷哼比人更快地出现,是一个黑衣女子,黑色的夜行衣包裹住她姣好的身形。
“大人号称神算子,就不能算算自己的死期吗?”
“神算子···”老人低笑几声,却到底都是苍凉“好一个神算子···”
苏虎年少从军,跟随昭阳公主南征北战,一路建立不少功业。此外,他每到一处,总能最快找到城池里粮草贮存的地方,因此混了个诨号“神算子”。
不过是靠着一些灵敏和智慧罢了···哪里就能参透天机呢?苏虎轻叹一声“如果还是那位让您来问我,麻烦您去回一句‘臣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
黑衣女子讥笑一声“冥顽不灵。”
苏虎把刀逐渐逼近自己的血管,轻叹一声“臣身无长物,唯此一命,那位真想要,就拿去吧。”
他闭上眼睛。
黑衣女子见他似乎真的铁了心,到底是轻叹一声“老大人这又何必呢?活下去,保住丞相府的荣光,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说到底,也不需要您付出什么,只把先帝的遗诏交出来,不就好了么?”
“除了神算子之外,老夫在军中还有一个诨号‘铁脖颈’,大人神通天地,不会不清楚吧?”
“这又是何必呢?”黑衣女子叹息一声,之后离去了。她今夜来本就不打算摘了丞相的头,按陛下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遗诏的下落,而非是得到丞相的脑袋。说到底朝中才斩杀了沈叩,朝野人心惊惶,此时也不适合对苏虎动手。
云国太祖,女帝昭阳驾崩前曾留下两封诏书,一道在太女手里,已公布天下,太女承帝命登基。一道在老丞相苏虎手里。沈迟本以为两道诏书该是一般的内容,结果自己登基这么久了,苏虎却始终没有提起这道诏书。
她不得不起疑心,也不得不去想苏虎,或者说母皇到底想干什么。纯亲王的谥号和遵奉,善待沈叩的特意嘱咐,这些串联起来,由不得沈迟不去多想。
或许给苏虎的旨意正是想着若自己德不配位,就为他人作嫁衣裳呢?她厌恶掣肘,厌恶控制。当太女的时候,她位不如人,勉强低头,可如今登上帝位,谁,是谁想把她从这龙椅上拖拽下去!!!
不!绝不可能!
走到这里,她牺牲了太多了。那些圣贤口中的仁义道德是从小的教化,可为了这把龙椅,她背弃了仁义,也辜负了道德!她绝不能允许她失去这么多还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哪怕是一丝可能,都要扼杀!
她上位之后就开始培养自己的暗卫,不过三月便开始控制跟踪沈叩的踪迹,确保沈叩始终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也确保没有任何旧臣能找到沈叩与其接触。
之后她就吩咐暗卫暗中多次翻找丞相府,势必要找到那道隐身的遗诏来安抚自己躁动的心。
结果,数月以来的一无所获,由不得沈迟继续保持仁厚的形象。逼问赶来了丞相府。
太女沈迟登基第二年,云国丞相苏虎府中搜出大量甲胄兵器,帝怒,相入狱。
逼问无果,沈迟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是污蔑与栽赃。制造的小打小闹发出丞相已失帝心的信号,紧接着的一次巨大风波就很明显地宣告了丞相的垮台。
云国天牢
“苏相就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一个披着玄色披风带着帽兜的人出现在大牢里。
苏虎静静坐在腐旧的稻草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那人就站在牢房之外,静静等着,直到耐心耗尽。
“苏相是可以死,可是苏相的儿子呢?”
“君主岂能有颜面尽失的时候。”苏虎闭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了,丞相府已经查出甲胄兵器,造反罪名铁板钉钉,沈迟难道要再发一道罪己诏吗?这个招数可不是批发的,今日下了,明日又下,君王的威严何在?
沈迟被他戳破也不恼怒,只是淡淡一笑“纵然不能翻身,可是保存性命也容易,不是么?”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虽万死臣亦不辞。”
果然,跟着母皇造反的哪里是什么几句话就能挑拨了的性子,如果真这么简单,母皇当初也不会选择把遗诏交给他,交给这个老丞相。
“丞相若实在不愿交出,朕也不怪你。只是诏书的内容,朕倒是想知道一二。”
“臣肯说,陛下就肯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一些缓和的言辞罢了,沈迟只相信结果,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沈叩五岁也得斩首,所以沈遇愚笨也得送走。
“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陛下···动手吧。”
牢外是凄清的月色,这是帝登基第二年的冬月。苏虎似乎能借着那些寒意和牢房外凄清的月色,想到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日子,他和先帝策马杀出,闯到大云,建下这无边的功业。
陛下啊,先帝啊,交付的遗诏到底是保国的福祉还是催逼的召唤。
罢罢罢!君要臣死,臣又怎能违背君的意志。
黑衣人恼怒地握紧了拳头,她敬佩这人是开国功臣,是自己年幼时候的启蒙老师,故而没有吩咐人用酷刑折磨。只是这人,竟然想用功绩和温情要挟自己么?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杀了他吗?
“苏相就这样死了,苏相的家人呢?他们可都是因你而死,阖府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苏相就全然不顾了么?”
“他们并非是因臣而死。恕臣莽撞,今于监牢,冒死进谏。”
“哦?苏相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何苦因罪臣一人之错来处置自己的子民呢?”
沈迟握拳的手轻轻颤抖,恨声道:“若非你犯了这藏匿的罪,朕又何至于此?朕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何尝不是尔等逼朕的呢?”
苏虎叹息一声,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见过的风刀霜剑也不少了。他只是难得睁开眼睛,用看一个后辈而非是看皇帝的眼神望向她。
“晚晚,权力惑心,可还记得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迟眉眼微动,嘴唇颤抖。
属于苏虎的荣光不止是神算子,也不止是铁脖颈,更不是云国的开国功臣,皇帝的结义兄弟。还有一样,帝师。沈迟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女子。
昭阳对她寄予厚望,特意吩咐苏虎来做她的启蒙老师,还让此二人不必忌讳君臣的身份,尽情教授。于是那时候的苏虎就像教导自己的女儿一样,他会唤沈迟的小名,教她一些浅显的为君之道。
“晚晚,权力惑心,下一句是什么?答对了就下学去苏伯伯府上吃姨姨做的点心,好不好?”
“伯伯,晚晚昨天睡着了,记不清了。可不可以只吃一块姨姨做的点心啊。”
男人拍了拍小女孩的头笑了“晚晚,一国储君岂能耍赖。”
“那伯伯再说一次,晚晚会记住的。”
“好。”
“权力惑心,为君之人切记自己是掌控之人,而非为其奴役之人。”
似乎是跨越时空,沈迟的声音和记忆中苏虎的声音重叠,最后又说了出来。她思绪纷纷,最终还是逞强道:“苏相是觉得朕如今已经是被权力奴役之人了吗?好!好!真是放肆!放肆!为君,君父,岂是你能议论的!!!”
苏虎没有叹息,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是臣莽撞了,陛下始终是陛下。只是原谅老臣的私心,发妻已经去世十年,觐儿也是她的儿子。陛下···”
沈迟身形微微闪了闪“若丞相始终站在朕这边,何至于此呢?你不该死吗?你是朕的老师啊!你怎么可以为了母皇欺瞒朕,你怎么可以拿着诏书明目张胆地就站在沈巡、沈遇那边呢?他们,他们能有朕好吗?比朕更懂为君之道吗?这些年的打压,朕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不知道,陈姨也不知道,觐哥也不知道,只有朕,只有朕知道啊!”
苏虎没有说话。是,这些年他确实一直遵奉着先帝的意志,坐视先帝操纵宁王与太女争斗,坐视那些个冷落和斥责,直到如今,他或许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截然不同,她似乎感受了太多的寒冷,所以不再相信任何的温暖,她只相信自己,血亲,相识,都是欺骗。
他走到这一步,或许是罪有应得。
他不免想起诏书上的文字:若朕崩逝,太女不堪神器,则着皇三女沈遇接替。三女纨绔直钝,择苏虎监国辅政,若果不堪用,宁王独子沈叩可取而代之。
先帝到底是料到了如今,留下诏书保住大云的传承,还是要留下诏书,勾起沈迟的疑心,让她尽情地出口恶气呢?
又或许,先帝也希望沈迟成为一个孤君。
就像先帝一样,孤身建国,孤身定国,没有任何掣肘地去完成自己的事业。
这些可能,他大抵要到死后才能知道了,不过没关系,死亡已经离他很近很近了。
沈迟定下心神,最终离开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什么都说了。
苏虎抬头看向那穿进牢房的凄清月色,不免感慨今岁的冬天未免太过寒冷。
老人睡沉了,他做了一个很久没有来的梦。
那也是一个冬日,自己的妻子陈氏捧来一口小锅,于是那馋嘴的晚晚就抱着小汤婆子来了,她迈着短短的腿,来到亭子里却上不去石凳,她有些发愁地看向自己。自己哈哈一笑过去把这位小公主抱上了凳子。
那是一锅很温暖的拨霞供,妻子在一旁布菜,儿子风尘仆仆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兔子。
“父亲,母亲,晚晚,看我捉到的兔子。”
“觐哥好厉害!”小小的晚晚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笑。
云国太女沈迟登基第三年,改元鸿初。
鸿初元年,定丞相府叛国罪,满门抄斩,行刑于正月十五,天下暗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