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的夏同学》楼因

35、摩斯密码

　　南书梦看到了夏奇光。

　　少女站在树下停靠的白色自行车旁，手里捧着锦簇的鲜花。六月的风扬起她的衣角，笑从嘴角和眼睛里跑出来，灿烂如云霞。

　　她一时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冬夜，夏奇光站在砂锅店的楼下，扬起一把细碎的石子，敲响她小小阁楼的窗棂。

　　南书梦很想第一时间跑过去，也像夏奇光祝福自己那样，祝她毕业快乐。

　　但脚下刚迈出一步，她就犹豫了。

　　因为谢华在旁边。

　　高二上学期家长会后发生的事，像一团散不开的阴霾缠绕在南书梦心里。就算现在高考已结束，她还是担心谢华会对夏奇光有成见。

　　“梦梦想吃什么？烤串还是炒菜？”

　　“要不去前面安国街那家炒菜馆子吃吧，那里的蒸饺和红烧鲤鱼可香了，我听你李姨说过。”

　　谢华自作主张决定了吃饭的地方，都忘了南书梦根本不爱吃鱼。

　　“我都行。”

　　南书梦的心思，当然没放在待会儿要吃几个蒸饺上面。趁谢华不注意，她偷偷用手机给夏奇光发过去一条消息。

　　【我爸妈要带我去吃饭，要不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再见面。】

　　这是她第一次放夏奇光鸽子，难免有点不好意思。

　　但对方并没在意，低头给她回复：

　　【没关系，我陪你走一段。】

　　从七中门口走到吃饭的餐馆，中途要经过一条小河。高二下学期刚开学那一阵，课业还不算太不忙，放学后，南书梦经常和夏奇光一起跑来河边散步。

　　那时候，她们走在河边碎石和杂草铺就的路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变得很慢，路要走好久好久。

　　直线变成了曲线，弯弯转转。

　　下过淅淅沥沥的一场雨后，河水涨上来，脚底翻上新的泥土，混合着青草被碾过的潮湿味道，扑入鼻息，有种不用着急回家，也不用担心天黑的踏实感。

　　“梦梦，咱们走上面吧。”

　　担心南书梦把鞋子踩脏，谢华拉着她和南正明走上了桥。

　　不用低头，她就能听到河水在下方涓涓流淌的声音。水不算清澈，但里面隐约也有几条游来游去的小鱼，张翕着嘴，吐着泡泡。

　　水草漫过青苔，一荡一荡。

　　然后是一颗颗石子在水上弹动的声音，叮叮作响，最后“咚”的一声，没入一圈圈散开的涟漪。

　　不用想也知道，是夏奇光。

　　她们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

　　南书梦走一步，夏奇光就走一步。南书梦停下来，夏奇光就停下来。

　　她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脚印，但步伐和呼吸的频率，都隔空重叠在一起。

　　南书梦有意将脚步放得很慢，一个人走在最后，渐渐和父母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夏奇光，就站在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

　　耳边的小夏开始哼起小调。

　　是那首她最喜欢的《如果的事》，音准还是不太准，但足够轻快。如果南书梦在桥下，应该能听到正吁着口哨的夏奇光，吹的也是同样的这首。

　　夏奇光说过，她的性格像夏天一样。那南书梦现在，就拥有了双倍的夏天。

　　既有阳光的炽烈，又有微风的轻柔。

　　这个夏天，将永远存在她的回忆里，最难忘，也最漫长。

　　夏奇光把南书梦送到桥的尽头。

　　桥的尽头就是安国街。吵嚷的街道上，市井的烟火气息很浓。

　　来往的人手里拿着冰汽水和盐酥鸡，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切开一半的西瓜。烤鱿鱼的咸香和芒果冰沙的清甜，从路边的小吃摊的叫卖声中飘出来。

　　一家三口重新被暄暄的热闹包围。

　　他们走进餐馆，找了位置坐下。

　　今天日子特殊，谢华没阻拦南正明喝酒。他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也给即将长大成人的南书梦破例倒上一杯。

　　“梦梦，榆城到桉城明年就通动车了。到时候你上学近很多，两个小时就能到。”

　　“学校9月份开学，到时候你爸和我，我俩坐火车去送你。榆城是省会，物价高，什么穿的用的，咱从桉城买了带过去就行。”

　　“听你妈的，她考虑得周全。”

　　谢华想得长远，也足够节约。但一辈子没出过桉城的她还不知道，几年后网购的热潮席卷全国各地，她根本不用担心远在他乡的女儿没有过冬的衣服穿。

　　“生活费给多少合适？我听那天来店里吃饭的客人说，她闺女也在榆大，平时吃学校食堂，一个月800块钱就够了。”

　　“要不给1000吧，我给梦梦掏钱。我看现在小姑娘都爱美，爱打扮，平时买买新衣服、化妆品，和同学出去聚个餐什么的，兜里得有点钱。”

　　南正明向着女儿，不想让南书梦在大学里吃太多苦。

　　“你？你哪儿来的钱？”谢华打断南正明的话，“咱家梦梦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小姑娘，再说了学医那么忙，哪儿有时间打扮。”

　　“这倒是，以后毕了业在医院，还得做手术值班，忙起来没日没夜的……”

　　“依我说还是别学医了，学金融多好，以后坐办公室，累不着，还能赚大钱。”

　　“这学什么，还不是看梦梦自己的兴趣……”

　　南书梦听着父母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完全插不进去嘴，只能默默低着头吃碗里的饭。

　　大学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期待。

　　可她一想到要和夏奇光分别，心里好像又没那么期待了。

　　而小夏今天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一方面是为南书梦高考顺利感到开心，另外一方面，两个月后，她将跟着南书梦去榆大上学，没有了谢华盯梢一样的管制，自由的日子只多不少。

　　见哼歌没有收到反对意见，她干脆在南书梦耳朵里开起了个唱。一首接着一首，从2006唱到了2010，歌手们两年后才发售的流行单曲，就这样被她提前泄了底。

　　“下面带来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会唱的朋友和我一起！”

　　“这边的朋友，掌声大一点！”

　　“梦梦，你要不要点歌？我会唱的，都可以唱给你听。”

　　饭桌上，南书梦当然没办法开口点歌。忍受着小夏五音不全的歌声吃了完饭，她趁南正明和谢华买单的功夫，站去门口透透气。

　　刚出了饭店的门，小夏就惊讶着说：

　　“梦梦你看，我把花放在门口了！”

　　南书梦向前看去。

　　马路转角处，一个无人看管的旧纸箱里，放着一捧烂漫的鲜花。

　　淡蓝色的绣球配上纯白无暇的玫瑰，正是夏奇光给她买的那一束。

　　“你拿回家吧，和咱妈说是路人送的。她心疼东西，肯定不会把花扔出去的。”

　　南书梦将花捧在怀里，周身被微漾的清甜香气幽幽环绕。她视线又看向来时的那座石桥，找寻着夏奇光的身影。

　　花应该是刚放在这里的。

　　所以……她还没有走吗？

　　担心谢华出来找不到人，南书梦不敢跑得太远，只能站在桥的石阶上，对着河边四处张望。

　　天色渐渐沉下来。

　　没有路灯，只有月色洒在流动的河水里，反出一层跳跃的银色。草丛被风吹得摆荡，发出沙沙的声响。

　　河边多了些遛弯的大爷大妈，还有跑着拣石子打闹的小孩子。目之所及，没见到夏奇光，她那辆白色的自行车也消失无踪。

　　站了一会儿，南书梦才想起来她带了手机这回事，赶紧拿出来打字：

　　【我看到花了，你回家了吗？】

　　【没有，我在桥下。】

　　桥下？

　　【桥下太黑了，看不清楚。】

　　【你再看看。】

　　南书梦再次向桥下看去。

　　竟有一束暖黄的灯光，自下而上，照在了南书梦旁边的石墩子上。

　　光线的来源处，夏奇光站在和她隔着一条河的对岸。

　　她身上的校服换掉了，换成了去年生日买的那件白色衬衫裙，手里还拿着一个老式的铁皮手电筒。

　　手电筒发出的光，更衬得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那双装着海洋的眼睛，被月亮照进了瞳孔，反射出起伏的波浪。

　　她们隔得太远了，南书梦不管说什么，夏奇光都听不到。

　　她只能和身体里的小夏对话：

　　“你哪里找来这么旧的手电筒？这种装电池的手电筒，我记得还是小时候家里停电的时候，我姥爷找蜡烛时拿出来用的。”

　　“你这个手电筒都坏了，时亮时不亮的。手机不是也可以照明吗，怎么不用手机？”

　　“其实……桉城治安这么好，就算没有灯也能走回家的，你是不是怕黑呀？”

　　刚刚高考结束，加上喝了点啤酒，今天的南书梦明显比往日健谈了不少。

　　“小夏……你怎么不说话了？”

　　耳朵里，南书梦却没有等到小夏的回应。

　　平日里比蝉鸣还聒噪的她，或许今晚有另外的心事。

　　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时短时长，在这个夏夜里格外明亮。

　　小夏之所缄默不语，是因为她清晰地辨认出夏奇光在做什么。初升高的那个暑假，她沉迷了一部民国谍战片，上头的同时为了装逼，在网上找了资料特意学习的——

　　英文“我喜欢你”的摩斯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