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的夏同学》楼因

24、说谎

　　南书梦没说话。

　　她不清楚谢华说的是什么。但每次谢华想骂人，总有她的正当理由。

　　“你那个同桌，什么夏奇光，成绩考得稀烂，还要带你去酒吧，我都听见了！”

　　果然。

　　还是没逃过她的耳朵。今天放学后就应该直接回家的。

　　南书梦低着头，盯着书桌上的成绩单发呆，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点。这是她自我防御机制的表现。

　　谢华看南书梦没主动承认错误，更加怒不可遏：“我问你，圣诞节那周末你去哪儿了？去酒吧了是不是？”

　　“我没有。”

　　南书梦抬起头。

　　什么意思？去滑雪的事，不是征得了她的同意吗？

　　“没有？那是去哪儿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谢华咄咄逼人的质问，让南书梦喘不过气来。她感觉从地下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把她往深渊里扯。

　　鼻子开始酸了。

　　“妈，我真没去酒吧……”

　　事实上是，谢华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不明白，她从小到大一直引以为傲的乖女儿，怎么一到了市里上学，成绩没提高多少，反倒学会了这些坏学生的习气。

　　“那个夏奇光，骗我说你们学校冬令营项目，去省里和竞赛生交流，我和你爸才同意你出去的。今天我去问老师，根本没有冬令营的事！”

　　“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让你进七中，不是让你和这种不良少女混在一起的。让我给你买手机，还瞒着家里偷偷跑去酒吧玩，心都玩野了！”

　　“手机给我，在你考上大学之前，都别想着玩了！”

　　从南书梦手里把手机抢过来，谢华目光又瞥向桌上的《萌芽》，她成功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

　　手机毕竟是一千块买的，谢华心疼钱，砸不得。只能拿一本不值钱的杂志出气，她直接将《萌芽》从中间扯开，将发黄的内页揉成一团，纸被一片片撕成了粉碎。

　　纸屑落在南书梦脸上。

　　“妈！”

　　南书梦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因为，夏奇光给她的那张音乐会的票还夹在杂志里面。

　　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颤抖着，仿佛已经失去了支点。大脑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个开到最大档位的电锯，在割裂她和这个世界的全部连结。

　　眼泪开始不争气地落下来，滴在地上，将她的青春妄想和碎掉的纸片一起洇湿。

　　谢华，她的亲妈，把她生活里的一切美好都撕碎了。

　　“哭！你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

　　谢华最讨厌南书梦这个怯弱的样子，简直和南正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些年如果不是她撑着这个家，这父女俩都得上街要饭去。

　　“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学习也不是为了我学的。等考不上大学，到时候你想哭都哭不出来！”

　　看南书梦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谢华觉得再骂也骂不出来什么，直接甩上门，将她未尽的愤怒带去了楼下。

　　“梦梦对不起，都怪我，是我不好。”

　　听着南书梦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音，小夏心疼的同时，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道歉。她也没想到，夏奇光会编出来一个冬令营的理由骗谢华。

　　少年人的谎言，是一个禁不起任何推敲的美梦，轻轻一戳就破了。

　　“是，都怪你。”

　　在谢华给予的高压下，南书梦脑袋里那根面对学习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神经，早就被逼到了临界点。今天的事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终于禁不住持续的拉扯，“啪”的一声，崩断了。

　　现在没有了手机，音乐会也去不成了，她满腔的愤懑和委屈无处发泄，只能都怪到帮了倒忙的成年小夏头上。

　　“你明知道我妈不让去，还非要带我去滑雪……”

　　“还有，你为什么要撒谎骗人，家长会我妈和你小姨坐一起，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在止不住的泪水中，南书梦断断续续控诉着夏奇光的种种“罪行”。可她也清楚，这事就算要怪，也怪不到夏奇光身上。

　　最应该怪的人是自己。怪自己太贪心，怪自己非要过圣诞节。怪自己一个住在阁楼里的灰姑娘，却有个不切实际的公主梦想。

　　生活太苦了。

　　苦就苦在明明已经够惨了，却仍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一颗廉价的糖。

　　“梦梦。”

　　小夏陪着南书梦，一直坐到了她不哭才开口。

　　“嗯。”

　　南书梦勉强应了一声。她已经被泪水抽干了力气，表情和眼神都呆呆的。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现在的南书梦只剩下一个空壳，小夏轻而易举就互换了她们灵魂的位置。

　　她推开书房的门，下了楼。

　　没看到谢华的影子，小夏准备到厨房给南书梦盛碗排骨汤。汤是南正明早上炖的，他看南书梦又考了第一，特意给女儿做的。

　　一打开锅盖，汤里的肉香就飘了出来。

　　小夏拣了几块最瘦的排骨，又从最底下捞了粉藕上来，盛出满满的一碗。

　　梦梦喝了汤，应该会好受一些吧。

　　她端着碗正要上楼，瘟神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你还吃得下饭？”

　　谢华站在砂锅店门口，南正明站在她旁边。他垮着个脸，表情满是颓丧，估计也被波及挨了一顿骂。

　　“我饿了，当然要吃饭。”

　　小夏把碗放在桌上。担心凉，用小碟翻过来盖住了。

　　“这汤本来就是给梦梦炖的，好歹让闺女喝点。”南正明赔着笑脸，但帮腔的话明显底气不足。

　　“你闭嘴，有你这个爹，她现在才这么不懂事。”谢华恨屋及乌，狠狠瞪了南正明一眼，又转向小夏，“你现在长脾气了是不是，反省好了吗，谁让你吃饭了？”

　　“妈，我没去酒吧，用不着反省。”

　　小夏也强压着心里的火，试图做到平静地和谢华对话。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实在不理解，谢华既然要成绩，那南书梦已经给她成绩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非要将无处不在的触手伸到南书梦的方方面面，把自己女儿逼疯才罢休吗？！

　　“你什么意思？”

　　谢华没想到她会顶嘴，刚消下去一半的火瞬间又被激了上来。

　　“我说我没去酒吧。那天我和夏奇光在外面学习来着，她成绩不好，于老师让我给她讲讲题。讲完时间太晚了，她小姨就让我在她家住了。”

　　可能也是因为被谢华气到了，小夏这会儿思路格外清晰：“妈你想想，我没钱，怎么可能去酒吧呢？那里面酒都好几十一杯，我喝不起。”

　　“没钱”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谢华敏感的神经。

　　她怒气彻底爆发：“南书梦，你现在嫌家里没钱了是吧？你爸你妈没本事，没钱让你在同学面前炫耀！”

　　“南正明，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说的这是人话吗？我生她养她还有错了！”

　　南正明赶紧出来和稀泥：“梦梦，少说两句，你妈这些年不容易，咱们体谅体谅她。”

　　小夏没管南正明拉她的手，接着说：

　　“妈，你没错，是我错了。”

　　“我除了学习之外，就不应该有任何一点其他的想法。我今年才十七岁，就得无欲无求。那我不应该每天去学校，应该去庙里，那里清净没人打扰，人人都能考985 211……”

　　“啪！”

　　还没等她说完，谢华就猛地冲了上来。她甩出一巴掌，落在了小夏的脸上。

　　小夏霎时感到一阵眩晕，嗡嗡的耳鸣声在颅内出现，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身体里的南书梦也被惊到了。她赶紧集中精力，想把小夏换回来。

　　可意外的是，这一次，她居然没能成功。

　　小夏的想法出乎意料的坚定。

　　她刚才的那番话在谢华看来，是对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和地位，明晃晃的挑衅。

　　“我谢华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嫁到你们家，养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气死了你就好过了是吧？”

　　谢华骂人时十足的中气，可不像能被气死的样子，比刚才更狠的巴掌，也持续落在了小夏身上。

　　比起南书梦跑出去玩，让她更受不了的是女儿的背叛。这意味着，她这个当妈的，再没办法掌控女儿的全部。

　　“别打了，别打了……”

　　南正明心疼女儿，赶紧从背后抱住发狂的谢华。给小夏使颜色：“快点上楼去，我和你妈说。”

　　挨了打的小夏扶着楼梯，蹒跚着回到二楼书房，还不忘拿上她那碗快凉了的排骨汤。

　　到了楼上，她没及时把南书梦换回来。而是蹲下.身，从被谢华撕毁的纸堆里，一张张捡起粉红色的音乐会门票碎片。

　　“疼吗？”

　　身体里，南书梦问小夏。刚才那些话，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对谢华说出口，可毕竟面对的是她亲妈，南书梦没这个胆量。

　　“不疼。”

　　虽然脸还肿着，身上也火辣辣的，但小夏不想替南书梦认这个怂。

　　她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南书梦。

　　即便是谢华也一样。

　　两人都没再说话。根据颜色，小夏很快从纸堆挑出了门票全部的残骸。但它们被谢华撕得太碎，估计是很难拼回来了。

　　小夏尝试着拼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跌坐在地上，慨叹一声：

　　“梦梦，如果我有身体就好了。”

　　“有身体又能怎么样？我妈说不定会连你一起打。”

　　南书梦刚从谢华的爆发中缓过来，又被小夏这番逞英雄的操作搞得想哭。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心疼。

　　小夏的声音也哽咽了，却不是因为疼。她带着遗憾说：

　　“那样的话，至少我还可以抱一抱你。”

　　南书梦的晚餐，是那份还没彻底凉透的排骨汤。心情的糟糕让她完全吃不下，又不好辜负小夏的一番心意，只能用勺子往嘴里一勺勺送着汤。

　　没了手机，她失去了和外界的沟通渠道，只能去楼上拿了老式收音机，靠FM95电台传来的音乐声，屏蔽来自楼下的纷纷扰扰。

　　星期五晚上，是节目里例行的点歌环节。

　　收音机里，主播磁性的嗓音传来：“下面这首歌，是桉城七中的夏奇光同学点播的。她想送给她的同桌梦梦，提前祝她新年快乐。”

　　“那下面我们一起来听这一首——《如果的事》。”

　　这是南书梦第一次听这首歌的原唱。

　　说句实话，两位原唱的声音，比夏奇光的好听太多了。可对自己这位同桌的滤镜，还是让南书梦更喜欢水晶球里那个版本。

　　她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耳朵里的小夏也没忍住，紧跟着“噗嗤”一声笑了。

　　有这样的家庭，南书梦是不幸的。可她也是幸运的，因为有两个夏奇光陪着她。

　　碗里的排骨汤不知怎么，越喝越咸。

　　南书梦就这样带着笑和泪，度过了她人生里又一个难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