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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庆功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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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黄天化请战魔家四将!”
银安殿内,少年意气飞扬,银色的眸子有如溪水般清澈,却无一分稳重。广袖一扬,甩在了自家爹爹脸上。哪吒忙拉了拉天化的袖子,子牙见此,花白的眉头不由抖动两下。
道德师兄怎么送了这个小祖宗下来?
黄飞虎揉了揉被自家宝贝儿子抽疼的脸颊,脸上黑了半边,拧起天化的耳朵吼道:“请战什么请战?你老子还没发话呢,有你说话的份吗?上次怎么吃的亏记不得了?上过几次战场?战场是儿戏吗?退一边去!”
黄飞虎向来持重,少见如此怒容,殿内诸将噤若寒蝉,天化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父亲的拇指。
黄飞虎一怔,满面怒容顷刻烟消云散。曾几何时,不及他膝侧的幼童总爱粘在他身边,也如今日这般握着他的拇指,连睡时也不肯松开。一晃十年,他几乎忘了,他那丢失的孩儿最是胆小,必要父亲在旁才肯安睡,那青峰山的十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爹爹息怒,孩儿此战,必擒魔家四将首级而回。”
少年坚定的目光让黄飞虎生出几分动容,终是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天化得父亲应允,冲哪吒做了个鬼脸。哪吒眉头一挑,向子牙肃手一礼:“师叔,弟子掠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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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发飞舞,银眸轻转,少年扬眉一笑,手下攒心钉光华四射,火焰夺目。
“所谓兵者,诡道也。这次可莫要逞那手段,你遵礼而战,对方却非正人君子。”
哪吒停在天化身旁,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天化挑眉:“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我年幼方刚,又险些折于金刚镯下,对方必轻于我,故能而视之不能;我身携法宝却拼以武艺,故用而示之不用;我欲以攒心钉远攻而示以银锤之近,故远而示之近。论法宝,我不如彼,自要露些破绽,才得可乘之机。”
哪吒微讶,不成想天化整日贪玩,几时也研习兵法了?随即转笑道:“倒没丢武成王的脸。”
二人阵前说笑,倒惹怒了魔家四将,魔礼青长枪一挥,道:“无知小儿,你还敢来送死么?”
天化见那青面又青几分,笑道:“将军还敢使枪,看来前日火龙标的伤,已大好了。”
“你找死!”
魔礼青气昏了头,摇枪来取天化,天化眸中黠光一闪,将右手银锤往上一丢,魔礼青躲闪未及,被震得后退一步。
天化催玉麒麟上前,将银锤接在手中,擦过魔礼青手中银枪,迸出几道火光。魔礼青欲祭青云剑,却不成想天化年纪虽幼,武艺却是不凡,一时间竟缠得他毫无还手之力。手下气力逐渐松弛,魔礼青愈加急躁,已然落了下风。
天化见时机已成,便卖了个破绽,魔礼青见天化动作稍滞,心下大喜,一□□向天化前胸。天化侧身躲过,银枪滑过道袍,溅出几滴血珠。魔礼青忙祭青云剑,一时间,黑风卷起,如烈烈戈矛;火冲云霄,引浓烟滚滚。
天化挂下双锤,将攒心钉在掌心打了个旋儿,华光乍现,攒心钉穿心而过,魔礼青躲闪不及,响一声跌在尘埃。
三将见长兄折于稚子之手,惊怒之下纷纷祭出法宝。花狐貂见状,一口咬下魔礼寿一臂,魔家三将阵脚大乱。魔礼海欲祭四弦琵琶,天化却早有防备,不等他出手,四弦琵琶已被莫邪剑劈为两半。
“同样的招数还想在小爷面前使第二次,笨死了。”
“小畜生,我跟你拼——”
鲜血溅在脸上,天化握剑的手不免颤了一颤,唇色也白了几分。
“别怕。”
风火轮轻动,哪吒已立在天化身旁。他知天化心纯,从不轻易伤人性命。今日,应是天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可战场,向来残酷。
魔礼红与魔礼寿欲为兄长报仇,皆被天化以攒心钉所杀。魔礼寿身死,一阵风过处,花狐貂化为一人,天化脑中本就绷着一根弦,不及思考,攒心钉已射了出去。
攒心钉被杨戬接在手中,手中已被烫伤些许。
杨戬凤眸轻眯,他练就□□玄功,这少年修为尚浅,如何伤得了他?
“风化人形者是谁?”
少年警惕的目光让杨戬面上现出几分笑意,道:“在下杨戬,奉姜师叔之命,在此为内应。小师弟不识我,那日你晕倒在相府,可是我救了你。”
天化眼中戒备这才散去,哪吒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道:“方才敌人都快砍你头上了不敢动手,这会儿倒是胆大了,险些伤了师兄!这位是玉鼎师伯的弟子,川蜀之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笑道:“天化,第一次杀人?”
“第二次。”
当日潼关之战,莫邪剑的力量太强,不及他感到恐惧便已斩下陈桐项上人头。可这一次不一样,那喷涌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亲自感受到魔礼海自怒目圆睁至失去生息,看清这战场之上的生命,有多脆弱。
-相府
天化大败魔家四将,子牙备上薄酒,为天化与杨戬庆功。
“给师兄的药。”
杨戬低头,只见小小少年低下脑袋,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弄伤师兄的,我一时害怕,没有看清楚……”
杨戬挑眉:“武成王殿下战功赫赫,怎么生得你这般胆小的孩子?”
“我……我才不是胆小呢!我只是……只是……”
见少年窘迫模样,杨戬也不再挑逗于他,摸了摸他的头:“好啦,师兄逗你的,天化已经很棒了,师兄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比你还怕呢。”
“真的?”
“嗯。”
听得杨戬劝慰,少年立刻转忧为喜,蹦蹦跳跳地与天祥碰盏去了。
这便……哄好了?
杨戬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追随天化而去,却撞上一双探究的眼睛。哪吒也不避,冲他挑了挑眉。杨戬一笑,与他敬酒一杯。
“这就是武成王的小公子呀?可真生得一副好容貌。”
女郎掩唇轻笑,武王见此轻斥一声:“阿琰,不得无礼。”
天化抬起头来,嘴边还挂着几滴油渍。天禄尴尬地替他擦了擦脸,小声提醒道:“兄长,主公和王姬跟你说话呢。”
天化脸红了一红,道:“谢谢姊姊,姊姊长得也很漂亮。”
“哈哈哈哈!”
武王与黄飞虎碰盏,见天化俏皮模样,朗声笑道:“武成王,天化这孩子,孤喜欢!”
王姬取了酥酪,命婢女端与天化,道:“听闻公子爱吃甜食,这桂花酥酪想必合公子胃口,公子尝尝?”
天化眼眸轻转,见黄飞虎点了点头,这才弯了眉眼:“谢谢姊姊!”
酒过三巡,天化四处张望,凑到了杨戬身边,见其樽中美酒未动,眼巴巴地道:“师兄,你是不是不喜欢喝这个呀?可以给我尝尝吗?”
天化酒樽早被黄飞虎撤去换了羊乳,杨戬见小家伙嘴馋模样,遂起了几分逗弄之心。
“美酒佳肴,师兄自是喜欢。”
言罢,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师兄真小气。”
天化撇了撇嘴,又往哪吒方向看去。哪吒剑眉轻扬,亦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樽往下一甩,直至盏中再无一滴清酒。
“师兄!你分明就是和哪吒一伙的,来戏耍于我!”
少年气鼓鼓的模样惹得杨戬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愣了,他有多久没有如此开怀了呢?他记不清了。
天化爱笑,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般,总能让人将烦恼一扫而空,如小太阳般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这般热烈如骄阳的人儿,也难怪武成王视之若宝。
“天化……”
“人呢?”
待杨戬回神,早已不见了少年的踪迹。
冷风徐徐,将少年发丝吹起几许。
“哼,哪吒是大坏蛋师兄也是大坏蛋!爹爹也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亲去!”
天化正自言自语,猛然想起死去的母亲,忍不住红了眼眶。
“天化打了胜仗,娘亲也不夸我。”
少年抱膝坐在屋顶,哪吒提着酒壶,远远望见少年单薄的身影,摇动风铃便一跃而上。
“离那么近,你摇什么风铃?”
天化没好气地呛他一句,哪吒笑道:“怕你听不见呢,我将酒热了热,可要尝尝?”
天化却甩过头去,赌气道:“爹爹说我身体不好,不许我喝酒。”
“生气啦?”
“没有。”
天化闷闷地应了一声,眼泪却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怎么还哭了?可是因为魔礼海……”
哪吒手忙脚乱地替天化擦着眼泪,天化拿过哪吒手中酒壶,猛地灌了一口,呛得他咳嗽不止。
“你慢点。”
哪吒连忙拿下酒壶,天化却突然问道:“你记得你娘亲是什么样子吗?”
哪吒点了点头,眼中却冷下几分。
他隐约记得,哪吒的母亲,是名怯懦的女子。可哪吒短短七年的人生,却因有她,享受了几分孩童的欢乐。
“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我……我很想她……”
天化抱住脑袋,拼命回忆母亲的模样,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天化,别想了。”
哪吒轻抱了抱他,道:“她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很爱你。”
“真的吗?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酒香醉人,天化忍不住多饮了一些,俊秀的容颜染上几分绯色,却委屈得像迷了路的小鹿。
见天化已有醉意,哪吒忙挡在他身前,省得他酒后失态,滚下屋顶摔个四仰八叉。
“你怎么不说话?”
哪吒的沉默让天化很是不满,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她……”
这世间于女子本就不公,她们能选择的路并不多。或许,她也如殷氏夫人一般畏惧强权,以死明志是她唯一的选择;或许,她看到了朝歌皑皑白骨,用她的刚烈成全了南燕军反昏君护百姓的期盼。
忽觉身边灼烫之感,哪吒猛地回神,见天化倚在他身上睡去,忙拍了拍天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便解开天化衣物,果不其然,天化右臂的伤口已有感染。哪吒暗骂一声,脱下外衣盖在天化身上,将昏迷的少年带回府上。
-武成王府
“谁给你们公子处理的伤势?”
侍从心虚地低下脑袋:“是……是公子自己处理的。公子那日心情不佳,一直呆在屋子里不说话,还是四公子发现他受了伤,只是公子说是困了,让我们把药送过去自己处理……”
哪吒眉宇间已染上几分怒意:“他哪里会处理伤口?他胡闹你们也由着他胡闹!”
天化自幼被真君宠坏了的,莫说受伤,连皮儿也不曾破过几次。就连上回被人算计中了毒,真君也是偷偷跟着解了毒,护送他入了西岐城才肯放心离去。至于疗伤?那是白云童儿的事情,他怕是只会觉得是睡一觉便自己好了。
此事倒真怪不得别人,魔礼海之死让天化郁郁寡欢,哪吒是知道的。只是他要如何告诉他,战场之残酷向来如此,可纵使如此,他们却要以此来止朝歌的森森杀戮。
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黄飞虎听说天化有些不好,便先行离席。哪吒已为天化处理了伤口,只是烧还未退。
“武成王,是我擅自让天化饮酒,我不知他伤口……”
黄飞虎叹了口气:“是天化胡闹,不怪你。”
“娘亲……”
听得爱子呢喃,黄飞虎不由软了眸子,道:“把药给我吧。”
哪吒提醒道:“武成王,他已吐了三次了。”
黄飞虎点头,喂天化喝了些温水暖腹,感受到父亲的怀抱,天化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望着天化依赖模样,哪吒不禁垂下了眼睑。
羡慕什么呢?他本无归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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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金吒哥哥给我做的风筝!你看!”
天化病了几日,金吒便做了架风筝哄小孩儿开心,果不其然,天化欢喜不已,缠着天祥与他一同放起风筝。
黄飞虎放下书简,笑道:“天化病可好些了?若是再着凉,可又得喝些很苦的药汁了。”
天化撇嘴道:“爹爹跟他们一起欺负我,我已经好了。”
黄飞虎失笑,将天化拉到身边,问道:“天化,你告诉爹爹,你是不是不想杀人?”
天化反问道:“难道爹爹想杀人?”
“爹爹是我的爹爹,可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爹爹;每一个爹爹,都有孩儿;每一个丈夫,都有妻子。我是害怕,可我下次就不怕了。我是爹爹的孩子,自不能丢爹爹的脸。”
黄飞虎一愣,随即笑道:“吾儿仁善,此为大德,何谈丢脸一说?子不类父,非罪也,天化永远是爹爹的骄傲。我南燕儿郎,皆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曾害怕过迷惘过,可他们从未后退,他们皆是南燕最好的儿郎,可有谁敢指摘他们不够勇敢?”
“有爹爹在,天化才不怕。”
少年抱住父亲手臂撒起娇来,黄飞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有爹爹在,天化不用怕。就算爹爹不在了……”
“天化会保护爹爹的。”
黄飞虎的话被天化出声打断,少年小鹿般的眼眸生出几分坚定:“天化会永远保护爹爹。”
飞虎一笑,将少年揽入怀中:“好,天化保护爹爹。”
此时的黄飞虎却不知,数年之后,此语亦成谶语,他素日胆小的孩儿燃尽生命护下了他,未曾过十五岁的生辰。
此为后话,黄飞虎一句“吾儿仁善,此为大德”却落入了前来探视的金吒耳中。原来父亲的期许,也可以这般包容。武成王那般卓绝的存在,可以容下孩儿的顽劣、恐惧,或是怯懦。
不,恐惧并非怯懦,仁善亦不彰示无用。
原来,这数十年来,错的从来不是他。
-相府
“兄长,天化好些了吗?”
哪吒见金吒送往武成王府的礼物又带了回来,不禁心生疑惑,问道:“天化不喜欢吗?”
金吒这才醒过神来,道:“哦,是我与武成王说了会话,忘了给天化送过去了,我再给他送去。”
哪吒笑道:“我去吧,他一生病就不爱吃饭,得哄着些。”
“哪吒。”
“嗯?”
哪吒回头,总觉得今日的金吒有些不对劲。金吒,从不对他喊哪吒这个名字。
“对不住。”
“你是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呢?”
哪吒一愣,随即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兄长真会说笑,我的名字,乃师父亲自所取,就算兄长不喜欢,也得先过问父亲母亲才行。”
哪吒转身而去,在金吒未曾看到的地方落下两滴泪,又迅速抹去。
自哪吒身陨陈塘关的那一刻,他便只能是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