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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扶光落,星月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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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舞起,百病消。
七月十五,人界举行着盛大的祭祀仪式,驱邪避难,斩凶化吉。
“九翊,过几日,是他的生辰了吧。”
少年手中蒲公英随风飘去,九头神鸟化作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撇嘴道:“主人,那日,也是您的生辰。”
“是吗?”
泰山四郎乃星辰之神,号为佑灵,因星辰之力衰微,托生人界历劫,凝聚神力。却于十五岁生辰那日历劫而归,知东岳帝君为救三郎而断其命数,与天帝大闹一场,自请镇守合黎山,此生不踏入泰山一步。
四郎苦笑一声,凡人一世,他不曾拥有过人间温情,十五岁生辰那日,他死在商王的祭台之上。所有人都在欢呼。
包括,他那一世的父母。
再次睁眼,他的噩梦并未停止。兄长命在旦夕,需要星辰之力扶持,重修扶桑神力。那他呢?又算什么?为兄长提供灵力的容器吗?
他望向远方,小小童儿被一鬼戏傩面吓得躲在青年身后,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瞧着左右的新鲜玩意儿。
四郎心痛一下,小童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许是望见四郎眼中的痛楚,小童突然呼吸不畅,倒在虚炎怀中。四郎微微一怔,他……是否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绪呢?
“主人,您的面具!”
见少年焦急模样,九翊轻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面具跟了上去。
真是……嘴硬心软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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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这玩意儿迷的倒炽凤?”
四郎一双清眸疑惑地盯着这野草般的玩意儿,虽觉得不甚靠谱,但想起白日童儿苍白的面容,到底还是信了九翊,将其点燃,放于炽凤院中。
“主人,您不是说不管他死活的吗?”
九翊埋头抱怨一句,四郎猛地回头,瞪大眼睛道:“谁管他了?那是本君生辰快到了,瞧着他病怏怏的晦气!”
这般说着,四郎脚步仍加快些许,待见到童儿乖巧的睡颜,脸上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怎么如此虚弱?”
见三郎气息微弱,连魂力都几乎探寻不到,四郎心中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一下,疼得要紧。
星辰之力随着四郎指尖涌入三郎体内,三郎苍白的面颊染上几分血色,四郎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主人!”
四郎历劫亦不过十五载春秋,星辰之力尚弱,灵力这般耗费,自是要遭其反噬。只是见三郎气息微弱,四郎的心还是软了几分。
“若我能救他……”
一旁九翊嘴角一抽:“主人,您当日与帝君说,便是受那神力剥离之苦,尽废灵力也不会救他的。”
“闭嘴。”
只见小童睫毛一颤,四郎慌忙躲避,却已被他拉住了袖子。
“你是谁?”
小童轻咳两声,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四郎伸手扶住,令他靠在自己胸膛之上。温热的气息令三郎多出几分眷恋,嗅了嗅四郎衣上气息,道:“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跟小凤凰一样好闻。”
“小凤凰?银凰?”
三郎点头,四郎脸色立刻黑了半度,道:“那妖女伤你至此,你竟还喜欢与她一处?”
“她才不是妖怪呢,她是神兽。”
“你!”
四郎一腔怒火自胸中燃起,见怀中童儿昏昏欲睡,又生生忍了下来。
“主人,炽凤快醒了,我们得走了。”
听得九翊提醒,又见童儿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四郎心下多出几分不舍,为他再次渡入灵力。
“主人,您……”
四郎出世之时灵力衰微,入世历劫又吃了不少苦头,身体并不是很好,如今为护三郎如此消耗神力,不知又要多久才能恢复了。
九翊撇了撇嘴,主人嘴上说着不管,见了殿下还不是心疼,非要跟帝君怄什么气。自从来了这合黎山,它的羽毛都毛糙了许多呢。
九翊心下虽有不满,手上却是勤快,见四郎已于三郎体内渡入星辰之力,忙为三郎掩好被子。
待三郎睡下,四郎这才放心离去。炽凤自树上一跃而下,将腰间所佩迷榖之花丢在地上,抱起熟睡的童儿便离开此处。
南山之首曰?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合黎山
九头神鸢盘旋上空,玄羽轻扇,将天遮去半边。溪中小龟探出一个脑袋,见神鸢目光锁定了它,忙缩进壳中,却不及神鸢迅疾,不待它潜入水中,便自空中俯冲而下,将其握在爪中。
“主人,我逮到一只小龟!”
九翊化作少年模样,将小龟拎到四郎面前。
四郎瞟了一眼缩在壳里的乌龟,撇嘴道:“跟那家伙一样胆小。”
见外界久无动静,小龟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谁知刚露头,便被四郎粗鲁地捏了起来,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会说话?”
四郎松手,小龟便跌了个屁股墩儿,在地上滚了几遭,这才晕晕乎乎地甩了甩脑袋。
“我又不是哑巴,当然会说话啦!玄龟乃四灵之北方神兽,你可不要乱来啊!”
四郎瞧它一眼,又拎着它的尾巴打了个转儿,吓得小龟忙藏在九翊羽毛之下,又见九翊垂涎欲滴模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别吃我,呜呜呜。”
“不许哭。”
龟通灵性,何况合黎山乃弱水之源,生出几只精灵倒不足为奇。
不过……
这种圆滚滚的小东西,那家伙似乎很是喜欢。
九翊似看出四郎心中所想,道:“主人,殿下最喜欢这种小动物了,若是送他,他必然高兴。”
“你这么在意他,选他当主人算了。”
四郎没好气地呛他一句,九翊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瞧着四郎往嵎夷山方向而去。
“主人,你等等我呀!”
-嵎夷山
“小不点儿,你在做什么呢?”
赤鷩鸟忙不迭地衔着河贝,谁知小炳灵又拿了一大箩筐,看得虚炎嘴角一抽。
“捡贝贝呀,把姑母的贝贝都捡光,跟人类小阿兄换礼物。”
虚炎嘴角一抽:“你这是河贝,谁会要啊?”
人间货物流通,以海贝为量,也算珍贵。只是这河贝……还是吃了为好。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小家伙沮丧地耷拉下脑袋,赤鷩鸟听了这话,几乎瘫倒在地上。
武罗女神执掌河都九江,虽说不及四海波涛壮阔,将其大数河贝可不是什么省力气的活儿。结果这小崽子,捡了一堆没用的?
“没关系哦,兄长这里有漂亮的海贝。”
虚炎笑着取出一袋海贝递给三郎,只见其中五彩海贝流光溢彩,一看便价值不菲。
“去玩吧,但是不许乱跑哦。”
三郎魂魄到底虚弱了些,人界鱼龙混杂,小家伙又是贪玩的性子,虚炎可不敢单独放他去玩。只这嵎夷山火灵也仅能护他魂魄,他生为地火之神,必须以扶桑神力作为本源。唯有与他一脉同出之星辰之灵,才能为他提供生机,助他重修神力。只是四郎……你会如何选择呢?
嵎夷山非常人可入,而四郎乃星辰之神,自是不怕,故而那小龟轻而易举便被丢进了嵎夷山。
山中鸟雀遍地,小龟瑟瑟发抖地寻着扶桑气息,生怕遇到天敌。好在嵎夷山精灵还算和善,并未为难于他,左不过见它面生,多瞧两眼也便随他去了。
“小乌龟!”
三郎最是喜爱小动物,好奇地戳了戳小龟的龟壳。见了三郎,小龟感动得几乎哭出声来,却不敢违逆四郎叮嘱,将他诱出山去。
“一只小龟就把他骗出来了?真是笨死了。”
捉到小龟,炳灵漂亮的眸子不禁弯起,眼中星光闪烁,尽是欢喜。
“小乌龟,以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啦!”
“喜欢吗?”
四郎一身藏蓝衣衫,贵气不凡。见小童尚未及自己腰侧,不禁恍然。
如果没有那十五年……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我记得你,你救过我。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你叫什么名字?”
四郎一怔,未曾想他当日意识迷离之际竟还记得自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我叫阿影,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好呀好呀。”
童儿清澈的眼眸令四郎嘴角一抽,他对自己……竟丝毫未设防吗?
“阿影多不好听呀,叫你阿景好不好?”
四郎眸光一黯:“我本就是那人的影子。”
-合黎山
“哎呀有老鼠!三郎害怕。”
见一硕鼠,三郎忙抱住四郎大腿,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委屈极了。
“九翊。”
“诺,主人。”
九翊耸了耸肩,现出右爪将鼠精拎了出去,又在溪水旁将手洗了干净,这才回到四郎身边。
“我饿啦。”
小童软糯糯的声音煞是好听,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四郎,四郎却面露狐疑之色。
“饿?”
应运而生之神受天地哺育,汲天地之灵气,未闻竟与人类般饥饱。对上小童澄澈的目光,四郎眼中狐疑更甚,问道:“你需要吃饭吗?”
“兄长说了,不吃饭会长不高!”
小童呆萌模样逗得四郎笑出声来,便与九翊一同下山,买些孩童爱吃的甜点。
九翊摸了摸鼻子,道:“主人,您好像……不讨厌他。”
四郎面上笑容立刻凝固,道:“哼,我玩几天就把他丢了。”
“切,您才舍不得呢,殿下一哭,您肯定心疼。”
四郎拿起一块糕点塞入九翊口中,不耐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忽而大雨,电闪雷鸣,一老翁见二人雨中漫步,喊道:“孩子,进来躲躲雨,这么大的雨,莫要着了凉。”
“糟了。”
一道响雷落下,四郎忙将食盒塞入九翊怀中,匆匆往合黎山而去。
“哼,打个雷就急成这般,还说不在意殿下呢。”
九翊嚼了块梅花糕,又赠了老翁一盒,飞身跟上四郎脚步。
大雨滂沱,四郎焦急追寻小童身影,果然在一角落寻到蜷缩着的小小人儿。
因着大雨,三郎头上龙角显现出来,胖乎乎的煞是可爱,小家伙却很是慌张,捡了几片叶子挡在角上。
四郎心中一疼,将外衣脱下裹在小童身上,安抚他的情绪。
三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妖怪,不要抓我。”
“妖?”
四郎眼底现出几分寒意,将小童抱起,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淮水百姓,欺负你了?”
三郎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了下来。
“胆小鬼。”
四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轻轻抱住了他。
“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怀中童儿突然昏厥,四郎慌了心神,忙为他渡入神力。
“九翊,进来!”
“主人,殿下的魂魄……”
“你闭嘴!护法!”
四郎呼吸急促起来,握住了童儿的手。
“我不恨你了……”
如果没有那作为凡人的十五年,他也希望……能与兄长携手并进,共守山河。
四郎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星辰之力如滴水入汪洋,并未掀起波澜。
“杀了他,不是很好?”
星辰之力消耗过大,四郎闭目小憩,阴恻恻的声音却自耳边响起。四郎猛然惊醒,见三郎额边发丝被冷汗打湿,便理了理他的头发。
手指拂过他的脸庞,在颈边停下。
“为何不动手?”
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四郎摇了摇脑袋,忙收回了手,拔出三郎枕下袖刀。
他在想什么?为何动此杀念?
“谁!出来!”
“你不想杀他?”
声中多出几分疑惑,四郎将袖刀放在三郎掌心,眼中现出几分杀意,道:“我知道你是谁,滚。”
帝鸿有臣,名为窫窳,为贰负之臣危所杀。众巫夹窫窳之尸,操不死之药以救之。窫窳活,嗜杀为性,天帝禁于弱水之中。窫窳怨气遂生,侵蚀弱水,自此,弱水鸿毛不浮,飞鸟不渡。
“你不救他,他必死无疑。没人会怪罪在你的头上。”
不……救他吗?
分明已经立过誓言,不知为何,望向童儿苍白的面容,四郎的心还是痛了一下。
似是感受到四郎的情绪,小童痛苦地蜷缩起来,四郎见此,隔空挥出一掌,直到那异样的气息消失无踪,四郎这才松了口气。
“我救你。”
-次日
云破月出,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三郎缓缓睁开眼睛,沉寂了许久的扶桑神力似乎涌动起来,即将消散的魂魄竟也凝实不少。
“阿景。”
星辰之力的丧失令四郎虚弱无比,然而听得三郎呼唤,四郎依旧睁开了眼睛。
“好些了吗?”
三郎点了点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我不救你,你会死。”
若木之力他再熟悉不过,况银凰身携太阴真火,于魂魄有致命的杀伤力。扶桑神力更是与之相克,三郎的身体,承不起。
左不过……又是一个十五年。
-弱水
一箭当空,弱水立刻奔腾起来。窫窳自弱水而出,只见少年手持弓箭,对准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可能召唤扶桑神弓?你不是佑灵,你是谁?”
少年眼眸懵懂澄澈,不见一分杂质。而四郎于人间行走十五年,受尽人情冷暖,看遍爱恨嗔痴,如何能有这般懵懂的眼睛。
“炳灵殿下,我控制佑灵杀你未成,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只是他舍身救你,你却占他身躯,他若是知道,会不会难过呢?”
三郎小嘴一撇,道:“我会还给他的。”
“区区孺子,还想杀我不成?”
三郎并未回应,扶桑箭却再次射向窫窳。
“若是再过千年,我还忌你几分,现在的你,太弱。跟我,回弱水吧。”
扶桑箭划过窫窳脸颊,紧接着,一团紫光射入三郎体内。窫窳善惑,三郎到底年幼,魂魄动荡之下,化为幼童模样,与四郎双双坠落。
窫窳上前,卷住三郎身躯,将他带入弱水。
“赫天懿!”
四郎自噩梦惊醒,发现自己身处弱水之畔,三郎早已不见了踪影。
“赫天懿!阿懿!”
四郎寻了满山,却一无所获,将九翊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忙下山去寻。
“主人,殿下指不定是贪玩,自己跑下山去了。”
“他那身体玩什么玩!命都不要了!还有你,让你看个人都看不住!”
九翊也很是委屈,他当真不曾见殿下离开呀,谁知怎么就不见了。
“阿叔,你可曾见一名两三岁的孩童,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只到我大腿,长得非常漂亮,与我有些相像。”
“这位兄长,可曾见过一名两三岁的孩童……”
寻了两日,四郎依旧一无所获,心中慌乱更甚。
“这位女弟……”
一名女童来到四郎身边,四郎抬起头来,见女童银发异容,脸色不由一沉。
“银、凰!”
银枪现于手中,四郎与知微交起手来。四郎一身灵力尽予三郎,武功却依旧不弱,几招下来并未落于下风。
“九翊!”
“主人,我打不过她呀!”
九翊欲哭无泪,九凌鞭缠上四郎银枪,二人相持,知微并未再起攻势,四郎却心口骤痛。
太阳西垂,日月同晖。
玄光冲天,四郎忙往合黎山而去。
“阿懿,阿懿!”
四郎心跳得厉害,却始终寻不到三郎身影。知微一箭破开弱水,只见窫窳全身皆被扶桑法印禁锢,令他狂躁不已。
“阿懿!”
小童瘦弱的身躯刺痛了四郎的眼,血脉相连,他自是感受到三郎魂魄的消散,情急之下,四郎一刀划破手腕,以自身鲜血召唤星辰之力。
“我能救你的,我能救你的赫天懿,你不许死听到没有!你若是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小童睫毛之上。三郎缓缓睁开眼睛,四郎忙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一般。
“阿懿,我是四郎,我只是……先你一步长大了……”
“我知道,他不会……再控制你了。”
四郎心下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双澄澈的眼睛。
“你会死的你知道吗!你不是最胆小了吗?你不怕他吗!”
“可是阿景就能回到君父身边了。我活不久,会有下一个地火之神,替我保护阿景。”
三郎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童儿的手无力地垂下,被四郎接在手心。手指摩挲间,童儿单纯的笑颜恍惚现于四郎面前,只当他伸手触去,只余怀中温度逐渐冰冷。
“赫天懿!”
三郎一身灵气如潮水般往四郎体内涌入,直至星辰之力充盈全身,三郎的魂魄已近消散。四郎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若木之息冲体而出,四郎猛地抬头,只见女童双眸微闭,强大的神力自她体内重新凝结,三郎即将散去的魂魄被若木之息牢牢固住。
腕上银铐灼得她生疼,精致的容颜现出几分坚定,半粒妖丹剥离开来,固住三郎神魂。
“求你,救他。”
无论有多恨她,此刻的四郎却不得不承认,如今能救下兄长性命的,只有她。
“三郎灵力至纯至净,受不得半分浊气侵蚀,窫窳侵蚀弱水千年之久,邪气入体,他必死无疑。这是他的第一道劫。带他回泰山吧,这里不该是他的归宿。”
“君父会恨我的。”
“他在等你回家。”
夕阳西下,泰山神殿,两行清泪自帝王两颊落下。
宫灯亮起,扶光落,星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