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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林下意(2) ...

  •   左右夜间是睡不着的,我循着记忆里的路来到城门口。我以往爱在此处隔着结界观看外面的死魂灵,听它们讲故事,或是外界奇闻,或是己身死前遭遇,着实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差事。

      凑巧得很,我在空中远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记忆里她的背总是挺得直直的,这会儿却半倚在面前的一张小几上,手中还握着酒杯,俨然一幅美人沉醉图。

      楚嫣然出现在此处是我料想不到的,我年少时那点子伤春悲秋的情绪在她看来是十分浪费光阴的,她十分不能理解我花上一两个时辰听死魂灵讲故事的行径,若有这个时间,拿去多看几本修行之书、多学几招仙门法术才是正经。

      许是我的讶异表情太过显眼,楚嫣然注意到了我。

      她同我招招手,我带着满心的狐疑坐到她对面,两人凭几对饮了几杯。

      这么喝下去总不是办法,见她又要往我的酒杯里倒酒,我开口道:“听说你与顾师兄这个月就要成亲,我还未道一句恭喜。”

      楚嫣然倒酒的手一滞,缓缓放下酒壶,看着我的眼睛:“记得你年少时听死魂灵讲故事,回来告诉我,说凡人当真能受苦,明明喜欢的是一个人,却总是选择另一个人成亲。”

      “我也记得你规劝我不必去受这种苦。”

      “可我错了,”楚嫣然抬头看了一眼上空的结界,“不受这番苦,免不了要受另一番苦。”

      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上空结界处,守城的修士正打开结界为成群的喜鹊引路。仙门之人成亲当日,确实有个鹊桥相会的仪式。这密密麻麻的喜鹊,明日便会搭成鹊桥,助嫣然完成婚礼仪式。

      “天枢城如今以顾、楚两世家为大,联姻之事,也是情理之中。可我未曾想过会是你与顾师兄,你对他一直……”

      有所轻视。

      我的话也变得含糊起来。

      “西榆,你知道天枢城建城至今,城主之位上出过几位女流之辈?”

      “加上你,一共三位。”

      “安山月在位不满百年,便不知所踪。她的娘亲楚厌幽是我姑祖母,在位两百余年,死于亲徒之手。你说,我在这个位置上能坐多少年?”

      “楚家本就是你坚实的后盾,你何须作此悲凉之言?”我木讷回话。

      “那你或是不知,这个位置本是轮不到我的,当年陆大城主死后,顾家力争让顾兰亭继任,你猜为何最后落在我头上?”
      楚嫣然一连串发问,问得我脑袋转不过弯来,她见此倒是溢出一丝笑容,举起酒杯,酒液入喉,唇色似血,她启口温声解释道:“顾家为了早日坐稳城主之位,众人还未来得及去灵堂拜祭陆城主,继任大典便兴办起来了,很多人敢怒不敢言。
      “江少君不愧是陆城主亲传弟子,大典当日二话不说便将顾兰亭打得险些金丹不保,言说一日不曾让妖王永夜身灭,替大城主报仇,便无人可做得这城主之位。一席话说得无人敢反驳。
      “头七未过,魔君暮祁又打上天枢城来,先是将顾家祠堂捣毁,又来找爹爹寻仇,楚家众长老好不容易将他拦住,他又放下话来,说若是爹爹继任城主,便是与魔界结下永世不灭之恶缘。
      “如此,这城主之位才落到我头上。”

      我听得心中波澜起伏,不觉泪意上涌,我扶着木几起身,走到城墙边,对着冷风吹了几下,感觉眼中干涩,才开口询问。

      “楚家人助你灭身永夜?”我声音有些喑哑。

      “你明明知道答案,却想从别人口中知道答案。”楚嫣然的话冷静而透彻。

      我心中大恸。是啊,我明明知道,除了江冽能以半妖之身轻松潜入妖界,仙门之中还有谁会独自去找永夜?

      那场鸿门宴,设宴的胜券在握,赴宴的舍生忘死。

      我总是在特意规避着某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明明早就摆在我眼前。

      我总愿意相信他对我是愧疚而怜悯的,就像暮祁对李君好。

      我总觉得我们过去结了浅浅的缘,像许多的同龄人一样被许了口头姻缘,但命运的丝线交叉后又远离、交叉,然后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直直前进,不再有交集,就像叶织与李君晏。

      这世间这么多人,人与人的关系却数得过来,男女之间的结局更是不外乎那么几种,要么相忘于江湖,要么相濡以沫,又或者,成为一对怨侣。

      我重获新生,却不相信我与江冽的关系走向会有什么新意,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好结局。

      但我却很相信,我们会各自找到自己的归宿:我会永居赤水之滨,承担娘亲本该履行的责任;江冽会继任开阳城城主,陪伴娘亲左右。

      我们会各自安好。

      只要我还愿意相信这个结局。

      壶中倒出最后几滴玉液,楚嫣然摸着酒杯,追忆道:“说起来,以往我们提及同辈剑修,天枢城总是推崇暮祁、江冽和顾兰亭。如今大家都知道了,暮祁入魔,屏鸣剑不再出鞘,顾兰亭道心受损,含光剑再难争锋,至于江冽……你可知寒落剑为何鲜少出世?”

      “大约是江冽年岁渐长,不与小辈争锋罢。”我胡乱应答。

      她道:“西榆说笑了。自你魂断快活林,永夜身灭后,江冽便一心寻宝,广搜天下灵器,若是为了精进修为也就罢了,可他只爱找医用灵器,或是生死人肉白骨,或是聚灵结魂,如此一来,剑道再难精进。‘寻宝公子’本是谑称,你难道不知吗?”

      我回到卧房,带着眼角的泪痕睡去,那些过往一再入梦,带着我回到天权城山脚下那个风雪之夜。

      我依稀记得他说过什么,也隐约记着要问问他说了什么,但因为私自外出一事被李止规发觉,我就被这位上赶着要当我师父的怪老头使转得营营逐逐起来,继而又被命运这只大手揉搓了个把回,这事也就搁浅了。

      “世间多少女子感慨男子爱慕其少年红颜,不见其心地品格,你可免此忧患。”

      “说得好像你见着了似的。”

      他说:“我见着了,那你呢,可曾见着我的心地品格?”

      他还说:“上次是我没说清楚,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不是因为别的。我已经请娘亲为我提亲,等你历练归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辗转多年后,我终究还是在梦中听清了这一夜风雪中未曾听清的话。

      在聚魂轴里待了八十一年,我醒来后回顾人生,觉着自己的这一生虽然乏善可陈了些,但好歹也没留下什么遗憾,直至想起他这句话,我蓦然明了,原来执念这个东西不一定时时萦绕心头提醒自己当下的所作所为,也可能是埋在心底最深处轻易不会触碰到的隐秘。

      江冽于我,竟是后者。

      早晨醒来,风吹窗棂,小雨细密。

      我感知到江冽和小狼妖不在宫殿中,许是院落太过空旷,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我打开爹爹昔日的卧房,他的物件本就稀少,从不离身的降魔剑已经随他入葬,如今房间里还挂着几件旧时衣裳,书案上堆了几卷书。指腹摩挲过旧物件,最终在书案前坐下来,我将早已无人翻阅的书卷收揽。

      打开装书的漆盒,一抹红映入眼帘,方方的薄薄一册,我的心蓦地一跳,手已经不听使唤将其捏出漆盒……

      我恹恹地走出房门,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了归魂墟。

      以往,每年七月十五祭祀大典,我都跟随爹爹左右,和天权城一众人等祭拜埋葬在这里的历代城主。

      我那时觉得这里最大的秘密,应当是前任城主安山月的衣冠冢。

      现在,这里有了新的意义——爹爹的长眠之地。说是长眠,实际只是个念想,里头埋的是随着主人陨落而陷入沉睡状态的降魔剑。我问过江冽关于爹爹身中镜花水月之毒后的情形,他告知我爹爹始终没有醒来,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散天地。

      沿着石壁间的小径蜿蜒而上,来到高处的平地,我隔着碧绿的树叶向前望去,透彻的雨滴悬挂在叶脉上,斜风吹过,那雨滴落了下来。

      我亦飘零久——只有见到至亲之人才会涌出的情感将我包围。

      我跪在爹爹的墓前看了许久,手指轻轻抚过墓碑,雨势渐渐大了,我眼中的朦胧和着雨水流下。

      雨水将我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直到,头顶出现一把伞,那是用灵气化的伞。

      我倏然抬头,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接着对上一对沾满愁绪的眼睛。

      江冽酝酿了一会儿,道:“回去吧。”

      我起身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带着整个身子往前扑去,然后直直撞进一个盈满青木香的怀里。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哀然道:“阿冽,我走不动了。”

      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在聚魂轴里半梦半醒的八十一年游曳,从开阳城走到青崖镇,再走到这里,我走得很累。

      很累。

      “我带你回去。”江冽将我打横抱起,我够着他的脖子,耳朵贴着他的左胸膛,心跳声声声入耳,我轻声道:“好。”

      山林间的雾气渐渐散去,我微微睁眼,瞧见苍壁嶙峋,听到涧水潺潺,两道峭壁间的裂口处洒下一丝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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