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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林下意(3) ...

  •   爹爹的祭祀礼后,再有七日,便是顾楚两家的婚礼。

      我和江冽就在漱尘殿住到了婚礼的前一天。

      我觉得像我这般的闲人,住在这里十天半个月当然也没什么,但江冽这么大忙人也同我一起,我虽欢喜,但颇有些心疼十一郎,伤好后每日往返开阳城与天枢城,公文传递不绝。

      “你每日都要处理开阳城公务,不必同我待在此地。”

      “你想赶我走?”

      “不不不,绝无此意。”

      “那你喜欢我待在这里?”

      江冽还没完没了了。

      我也不能违心,便实话实说:“阿冽你在此处,对我照顾周到,我自然是很欢喜的。”

      江冽挑眉,“展开说说。”

      我白了一眼江冽,不再说话,扎进房里,紧闭门窗。

      我拿出在爹爹的书房发现的那张月书。仙侣成婚,不似凡间繁文缛节,往往一张月书就可定下婚约。

      月书上写的是我和江冽的名字。

      我和他的婚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婚期定在八十一年前的冬月初十。

      我想起江冽曾说他定过亲,这下事情明了了,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这张月书就躺在我房里的茶棋椅上,被砚台压着。

      砚台压着月书,一如秘密压在我的心头。

      我歪歪扭扭倚在木榻上,瞟了一眼胡乱靠在榻边的寒落剑。我想起那日淋雨回来,在床上醒来后便瞧见此剑,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在开阳城湖中泛舟的时光。

      江冽端着汤药进来时,我还怔愣着。他用木勺送了药过来,我木木然张口,而他眉眼间的情愫却不再隐藏。

      想着想着,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

      江冽此人,实在可恶。

      他的佩剑,无缘无故放在我房里作甚。

      气恼间,我将十辉草化了形,正值正午,阳光热烈,十辉草泛出一圈浅浅的金光,那颜色变换流彩,隐隐有变成妃色的迹象。

      可恶!

      我迅速将十辉草收了回去,倒头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这一觉睡到了天色擦黑,一枕黑甜后,直叫人神清目明。我有了心思盘算明日的婚礼,便走至庭院中,见皎然月色下,江冽正翩然作画。

      “明日婚礼,我们总得送份礼物,你有何打算?”我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问。

      “已备下蓬莱五彩榆两株。”江冽头也不抬,一心作画。

      修仙之人向来重视丹青翰墨,弟子们大都自小习之,江冽的手笔我亦曾见过,人物山水皆有造诣,却不知今日为何有此雅兴。

      “你在画什么?”我说着就走近,往画案上一瞥,这一瞥不打紧,只叫我扶额遮眼,连退三步。

      “上次在青崖镇见到的那幅工笔画将你画得颇有些失真,正好得空,我便重新作了一幅。”江冽说罢停笔,转身对我解释道,眉眼间满是情意。

      我抓抓脖子,又挠挠头发,再摸摸鼻子,最后正襟危立道:“如此,便不叨扰了。”

      我急慌慌退回卧房,后头江冽不忘揶揄“我们两人送一份礼是什么道理”,幸而我动作快,将他后面的话悉数关在了门外。

      按理来说,楚嫣然大婚,我作为朋友,即便如今潦倒了些,备份像样的礼物也是应当的,但是,我对这桩婚事实在难以献上衷心的祝福,对这新人之礼也就不甚上心了。因而特意来问江冽,他既已备下,我明日便随他蹭个席,无伤大雅。

      一个人的经历往往就是他的阅历,本姑娘不才,刨去待在聚魂轴里的八十一年,短短十八年,参加的婚礼、丧礼不计其数,或是做压轿童子,或是超度死者,总归于参加红白喜事上经验颇丰。

      因而,天枢城这场婚礼,仙云缭绕,雕梁画栋,数千宾客,绮罗珠翠,也未曾叫我看花了眼。

      “我昨晚找你,本想同你分享一桩趣闻。”我半伏在案上,歪扭着身子同右手边的江冽得意道。

      江冽慢悠悠放下酒杯,饶有趣味地说:“好事不怕晚,现下说也来得及。” 眉是剑指星河,眼是清如冷泉,唇……酒液还沾在淡色的薄唇上,光影憧憧,像是夕阳的的颜色被完好地裹在了透明的琉璃球里。

      我醒了醒神,同他绕起弯子来:“耳闻不如目见。”

      我状似随意地看了一眼庭院中间的空地,吉时一到,鹊桥相交,新郎新娘相会其上……

      “且慢!”粗犷的声音骤然炸开,回响在婚礼现场。

      我手中的酒杯停在嘴边,同看客们一起望向声音的来源。

      来人白衣胜雪,脸上还戴着白色面具,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修士打扮,不过这声音粗犷似山匪,实在违和。

      丝竹声骤停,本该闭合的鹊桥也停在半空,留出中间一截空荡荡的。

      “呵。”江冽一声冷笑,觑了我一眼,我眼皮一跳。

      宾客中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又有不少人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楚家家主楚归愚及时解围,对那白衣人拱手作礼:“不知足下名讳?今日乃天枢城大喜之日,足下光临,便是贵客,还请入座观礼。”

      说着,便有小仙童来引那人入座。

      楚归愚以礼相待,不料对方并不承情,凌冽的掌风一扫,便将小仙童打落入水。

      “吾乃玉面小飞侠是也。”那白衣人高声自报名讳,又振臂高呼,“吾爱慕天枢城城主楚嫣然八十一年有余,得知今日她要成婚,吾特来抢亲。”

      我能感觉到,楚归愚握紧了双拳,周遭发出的凛冽气息正在慢慢汇聚成杀气。

      我心里打颤,为这白衣人的下场提前默哀。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鹊桥上的一对新人,更有沉不住气的起身上前遥望,我也注目过去,只见新郎面色似铁,新娘的神色被掩盖在凤冠下,瞧不真切。

      恰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瞧见一片墨青色衣角飞过,再抬头,只见江冽踏步上前,沉声厉问:“雕虫小技,安敢冲撞仙门圣地?”

      话音刚落,寒落剑业已出鞘,直往白衣人神庭穴攻去,那人全身瞬间软了下来,像是花朵瞬间枯萎一般,又像被揉皱了的纸团似的。倒地后,一团白光从头顶泄出,众人再往地面瞧去,原来是白纸札成的纸人。

      好一个白纸通灵术!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这白纸通灵术,本是仙门中人的基础术法,在座之人除了三岁孩童外,大约都能使出这术法,至于精与不精便又另说了。眼下重要的是,是谁胆大包天敢在天枢城城主的婚礼上闹这一出,楚顾两家势大,若要追查到底,只怕……

      “呵呵呵,倒也不失为助兴之物,老夫在这里谢过这位无名仙友为小儿婚礼助兴。”一直沉默的顾家家主拱手遥谢,脸上堆满笑容道:“吉时已届,还请诸位入座观礼。”

      众人回过神来,明白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纷纷落座,原来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变成此起彼伏的赞礼,“到底是鼎盛之家呀。”

      我索然离席,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走出厅门。醉意和困意交织着,我倚在木柱上仰头看到漫天繁星,园内的喜乐之声被风送了过来,确实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的不开心与这里格格不入。

      “即便我毁了你的纸人,你也不必不辞而别吧。”

      我侧头微笑,诚实道:“哪敢,江少君心思细密,一眼就能看穿我的白纸通灵术,更是眼疾手快收下了死魂灵,教他不落入旁人之手,替我排忧解难,我当叩首拜谢才对。”

      江冽的神色缓了缓,柔声责备道:“即便你对顾兰亭的婚事有微词,当众大闹也实在太胡来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我懒得解释,语气讥诮:“是啊,颇有微词,奈何人微言轻,我只好披星戴月离开天枢城。”

      “诶?你要走可以,好歹先履行承诺。”

      我紧绷着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缝,等江冽袖中的白气在空中化作一只完整的死魂灵,我想起自己确实还欠这只死魂灵一桩承诺。

      江冽在一旁盯着,我正在气头上,不欲在他面前丢了脸面,便继续摆出神色不悦的样子,道:“江少君如此乐于助人,怎不好事做到底,替我超度了这只死魂灵?”

      “超度之事本是姑娘您八十一年前就承诺的,何必假手于人?”死魂灵说完,便阴笑不止。游荡久了的死魂灵,控制不了情绪,笑表达一切。

      我听得太阳穴发疼,无情道:“怎么,你一个生前无恶不作的山匪,也相信因果之说?”

      死魂灵大叫:“这不是由不得老子不信了吗,都变成这副样子不得超度了。”

      我一时语塞。死魂灵又道:“是仙子您说老子以前当山匪抢亲的经验很有用,怎么还卸磨杀驴呢?本来嘛,我苦苦等了您八十一年,您若果真言而有信,就不该叫老子帮你办事,事都办完了,您又食言,过后顾家要追究,老子又如何是好?”

      江冽毫不掩饰地觉得好笑,我怒火中烧,只想这只死魂灵快点消失为妙,于是使出法印超度了他。

      完事后,我冷眼瞥了一眼江冽,往漱尘殿走去,一路一言不发。

      江冽跟在后头亦是沉默。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直到次日离去,都还在生着无名闷气。

      我与江冽本是赶了早的,东边的第一缕晨曦照耀在天枢城的城墙垛口,给这座巍峨庄严的仙城染上一丝温情。这样的景色,终归是江冽与我共赏,我心中的郁悒与侘傺都在这一刻被抚平。

      我仔细回想昨夜江冽的言行,觉得颇为有趣,我与顾兰亭早八百年前的事,也值当他这么介怀。

      我偏过头看向他,眼中的笑意掩盖不住:“我同你讲个笑话罢。”

      未等他回话,我抚掌后一股脑说了出来:“从前有个书呆子,他的夫人叫他出去打醋,他却打了酱油回来,夫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说天杀的,谁不知道酱油是咸的,醋是酸的。”

      江冽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大傻子。

      我蹦蹦跳跳走到江冽前头,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江少君,你知不知道,醋是酸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江冽在这尾音中明白了过来。

      我寻思着这总该笑一笑了吧,不想江冽神色一凛,目光直视前方,我也转过身去看,只见城外长亭,佳人凭栏而立,倩影浮动。

      楚嫣然。

      昨晚洞房花烛夜,今日不过卯时一刻,她便出现在此处。

      我霎那间以为她是来找我问罪的,忐忑问道: “嫣然,你怎会来此?”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楚嫣然微微一笑,“八十一年前你我二人出城历练,陆大城主与诸位耆老送至此处,言辞谆谆。今日送别,只我一人,西榆你切莫嫌弃。”

      我心神一动,呆了一瞬,“嫣然,昨夜……”

      楚嫣然打断我的话,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们幼年相识,不乏口角之争,打打闹闹,亦曾西窗夜话,抵足而眠。慕艾的年纪里,她便见过许许多多的男子,文雅端正如顾兰亭,侠骨意气如暮祁,博雅清贵如李君晏……她的目光从不曾为谁停留。

      她说,只愿守住此心,锄强扶弱,侠名显达于天下。

      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她挽起我的手:“年少时我们一起对着满天的长明灯许愿,你愿一生自由,我愿显达天下,如今看来,我们都如愿了。”

      我的嘴唇嚅动半天,似乎默认了她的说法。除江冽与暮祁外,我不曾告知其他人我将去往赤水之滨。

      我想自由一生,但归宿却是永居赤水之滨;你愿显达天下,代价却是被责任和婚姻困在这座四四方方的高城里。

      楚嫣然认为我们都如愿了,我不忍心多说什么。

      “薄酒慰别绪,往后山高水长,可抵天涯恨。”我们举杯尽饮。

      楚嫣然乘坐云轿款款离去,浮云似白衣,似苍狗,最终化作壮美的色彩。

      “嫣然难道就没有真心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吗?”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轻喃,复又肯定道,“肯定有,只是我不知晓那人是谁。”

      “那人难道不知嫣然并非心甘情愿嫁给顾兰亭,他若有半分气性,也当如我这般争取一番。”我说着来了气,话到最后,语气严厉了起来。

      江冽却没什么情绪起伏,淡淡道:“世间难事,莫过两情相悦长相守。”

      朝霞晕染了半边天空,云海翻腾,偌大的平原上,一会儿是晨风裹挟的凉意,一会儿是朝阳带来的融融暖意。

      我们静静地站着,不知何时,他已轻轻揽过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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