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烟水》里君

26、林下意（1）

　　自己和自己商量，到底是商量出了个结果。

　　阔别八十一年之久，再入天枢城，身份却已大不同。越靠近天枢城，我越有些“近乡情更怯”的微妙情绪，江冽却坦然处之，我疑惑道：“你可会觉得有些许不自在？”

　　转眼已至天枢城结界，江冽眼风一扫，淡淡道：“既有故人相迎，何来不自在？”

　　我听他语气不悦，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似天权城群山巍峨，也不似开阳城红湿花重却武德充沛，更不似其他仙城或是人仙混居，或是仙妖混居，天枢城是一座完完全全的仙族之城，也是一座空中之城，支撑城池的八根齐天支柱嵯峨入云端，厚重城墙上站着似乎恭候已久的楚嫣然。

　　年少时女修们爱穿红着绿，乐得打扮自己，在我的印象里，楚嫣然总爱穿红色衣裙，眉间点着花钿，嫣然嫣然，这名字与人儿相称得很。

　　如今她身为城主，银袍金钿，贵气盛然，独立城墙，自成一番天地。

　　我如今是客非主，见江冽并未主动说话，便向她拱手道：“本想低调行事，不想城主竟亲迎至此，实在惶恐。”

　　“故人重遇，尊客远来，自当如此。”楚嫣然微微点头示意，与我二人客套道。

　　我挑眉：“你早知晓我会来此？”

　　“画中仙的传闻无人不知，江少君想要……” 楚嫣然话说到一半，像是不愿多说，转而道，“漱尘殿还是旧时模样，你二人今晚可歇将此处。”

　　我听到“漱尘殿”后心思便飞向远处，没注意到嫣然的目光轻轻扫过江冽，等思绪被一声“嗷呜”打断，我才回过神来，只见一道蓝光闪过，江冽正慢条斯理收起束妖袋。

　　未成年的妖即便被驯服，骨子里也是爱玩闹的，小狼妖早已倏地没影，我不大清楚如今仙门中是否还有“不得纵妖过市”的规矩，可想着这到底是修仙之地，还是免不得要叮嘱一句：“别惹事。”

　　江冽闻言，冷哼一声，我见怪不怪。

　　从青崖镇启程时，我便向他道过歉，联合叶织欺瞒他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我百口莫辩，最后无力开脱道：“你八十一年前坑过我一回，这次我骗了你一次，两两扯平。”

　　此话一出口，这一路上江冽对我便再也没有好脸色，往往我问他什么，他不是嘲讽反问便是发出不屑的声音，我颇有些理亏，也就由得他去。

　　三人说话间已至漱尘殿，我瞧见院中满树梨花白，心中欢喜，只得按捺住雀跃的心思，向楚嫣然缓缓道：“三日后是爹爹诞辰，只怕要在此地叨扰多日。”

　　“无妨，届时天枢城本就有祭祀之礼，你在此处天经地义。”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楚嫣然也向我们告辞，我远远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渐渐化成一个小光点，心里浮起些微惆怅。
　　回头见月照花林，江冽站在梨花树下，面容看着缓和许多，怎料一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若喜欢这里，便以前任少城主的身份长居此处，何况由你来继承城主之位本就名正言顺。”

　　我沉默着，内心颤抖不已：拜托不要用这种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好吗？！

　　江冽见我不回话，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嗯”字追问。

　　我拂去台阶上的梨花，坐了下来，才回道：“从来强者居高位，我这半吊子的前任少城主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开阳城会支持你，名义上你是药宗外门弟子，天权城即便不能为你所用，也绝不会反对你，何况有你坐镇，魔界绝不会进犯天枢城。” 江冽分析道。

　　谢天谢地，他终于不再阴阳怪气了。我心情大好，嘴角不自觉扬起，笑问道：“照你这么说，这城主之位非我不可了？”

　　他许是听出我的揶揄，眼眸垂了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总觉得你该留恋此处的。”

　　“也许吧，”困意说来就来，我拄着下巴，微眯着眼睛，“毕竟我在这里长大、修行，如果一定要有个家的话，也只能是这里了。”

　　江冽未接话，我心中感慨未歇：“大概，是我自小随爹爹游历四方的缘故，又或者是陆家自古有之的游侠作风在作祟，我并未觉得哪一处是真正的家，也就无所谓一定要待在哪里了。”

　　“我知晓了。”江冽冷淡地吐出三个字，像是隐藏了些郁气一并吐出来。

　　“天色已晚，路途奔波，早些歇息罢。”

　　话是这么说，等独处旧日卧房时，我却没了睡意。

　　这里与我当年离开时并无半分不同，我心下好奇，即便当年死得壮烈些，也不至于叫天枢城世家八十一年过后还将此处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我进了漱尘殿后就有所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旧时模样，等进了卧房后，那股子违和感愈发浓烈，因为我看见了画影剑。

　　当年快活林一战，为了阻挡永夜那一招，画影剑剑身已碎，后来我肉身灵魂皆入了聚魂轴中，按理来说，画影剑已被弃在快活林中。

　　铮然一声，剑身出鞘，画影剑居然已被修复。剑灵早已消散，剑身却看不出昔日之伤，当真是费了功夫的。

　　因为剑鞘华丽，剑柄处便只用纯色西陵丝缠着，也不用剑穗装饰。中和之美，是我仅有的美学坚持。我摩挲着剑身，比起画影出现在此处带来的的震撼，显然，它被修复好更让我不知所措。

　　我近来修为长进不少，但始终是天资愚钝，这么一会儿凝神思考的工夫，未能察觉有人靠近，等气息离我不过一丈远时，我才惊觉，须臾间冒了冷汗，手已经持剑待发。

　　画影剑寒光闪耀，面前的人没有动，只是木然地注视着我，我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心有余悸地放下剑来。

　　“你怎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对江冽此举颇有微词。

　　“你倒是警觉。”他冷冷开口。

　　“不是你说，出门在外，再小心也是不为过的嘛。”

　　我的话还未说完，江冽便直接说了来意：“小狼妖出事了。”

　　我一惊，旋即御风跟上他，“他不是被你收在束妖袋中吗？”

　　“我方才嘱他去办件事。”

　　来天枢城的路上，江冽与我说过小狼妖的来历，但言辞模糊，只说他曾被妖王永夜邀请赴宴，不慎着了对方的道，受了重伤，在妖界游荡许久，不经意间救下被同族欺负的小狼妖，便留他在身边至今。

　　我知道江冽与永夜颇有些瓜葛，但他邀约，明显是鸿门宴，我着实不知江冽为何要去赴宴。

　　脑海里像是有根断了的线，我想把它接上，但总会在将将接上时倏然断掉。

　　“主人，救我——”传音符燃烧殆尽，小狼妖稚嫩凄厉的声音叫得我心一紧。

　　江冽加快了速度，我跟在他身后，落在主干道上一位白衣修士的侧前方。

　　天枢城世家林立，各世家子弟所穿修士服各有不同，顾家的白衣是极有辨识度的，层层花纹，金丝镶边，仙气飘飘又贵气逼人，是以，我认出了这位白衣修士是顾家子弟。

　　他旁边的锁妖笼里，不是小狼妖又是哪个？锁妖笼自带法印，小狼妖修为不高，怕是撑不住多久。

　　江冽停下后一怔，我老远就瞧见小狼妖湿漉漉的一双碧眼，在笼子里自下往上将我们望着，我心下焦急，慌忙开口道：“这位仙友，此妖乃家妖，并非擅自闯入仙城，还请手下留情。”

　　那顾家子弟闻言，侧过身来，目光带着审视。我这才瞧见他的正脸，一时有些眼熟。

　　与我并立的江冽身形僵住，我心里急得不得了，嘟囔道：“你这当主人的，刚刚还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下怎么一副一点不关心的样子？”

　　江冽的神情有所缓和，只听他拱手道：“原来是兰亭君，还请放了家妖，不日便是兰亭君大喜之日，本君不欲今日动干戈。”
　　要死！

　　瞧瞧江冽说的是什么话，这就是江少君的求人之道？这不明晃晃的威胁吗？

　　我心中宛若万马奔腾而过。

　　等等……兰亭君？

　　顾兰亭？！

　　我仔细辨认着眼前白衣修士的眉眼，终于确认了，眼前人居然是顾兰亭无误。在我的记忆中，少年时的他身姿雅正，眉宇间藏着锋锐，不知是岁月使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今日一见，他面相生了颓气，虽说仪容整齐，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我心想，难不成是修炼到了一定境界，气质面相便也有了些微变化。

　　这点疑问先放一旁，我感到难堪的是，这是什么惊天大乌龙？我居然没认出前半生唯一的一朵桃花。

　　我收拾好情绪，仰起头来正视前方，摆出一个潇洒的笑容：“顾师兄，许久不见。”

　　被唤作“顾师兄”的人明显身形晃悠了一下，顾兰亭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陆师妹，你回来了。”

　　我颔首回应，正欲开口请他放过小狼妖，不想还只张了张嘴，脸上便感受到一阵剑风，说时迟那时快，寒落剑已然出鞘，直冲锁妖笼而去。

　　剑光飞舞，锁妖笼转瞬间被劈成碎片，我一脸骇然地看看江冽，又看向锁妖笼，心想何至于此，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顾兰亭有充分理由大发脾气，但他只是轻声询问：“江少君这是何意？”

　　修养如此良好，叫我汗颜。

　　“兰亭君的锁妖笼法印强大，只怕我再不出手，家妖便要化成一滩血水了。”江冽有模有样地解释，“护奴心切，还请勿怪。”

　　江冽顿了顿，又补充道：“本君明日会着人送十个锁妖笼到贵府，算是赔个不是。”

　　赔不是便赔不是，什么叫作“算是”？

　　我感觉江冽以往得体有度的形象在崩塌。

　　顾兰亭未置可否，淡淡道：“天枢城城规，野妖不得入城，家妖子时过后不得入市。本君不过是按城规办事。”

　　这条规矩倒是新的，我未曾听闻。

　　“不过，既是江少君蓄养的妖，莫说本君不敢动，就连城主也是要双手奉还的。”

　　我从来不知，顾兰亭生气时会说这许多阴阳怪气的话，一时竟觉得有趣。

　　“说笑了。“江冽神情冷漠，“本君要带家妖前去疗伤，改日再与兰亭君切磋。”

　　说完，就将小狼妖收进了束妖袋，我本是与他一道来的，自然也要一道走，忙忙御风跟上去，走前匆匆向顾兰亭辞别：“顾师兄，回见。”

　　就这么一小会儿没看路，我就直直撞上了江冽的后背，我当即捂着鼻子不可思议道：“你怎地突然停下？”

　　江冽回头狠狠瞪着我，话中带刺：“你不与你顾师兄叙旧，跟来做什么？”

　　我当即不喜，“瞧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与他哪有旧可叙？”

　　江冽脸色缓和许多，竟向我致歉：“我失言了。”

　　我愕然，心道这么正儿八经的道歉，显得多见外似的。

　　行至漱尘殿，江冽开口道：“我今夜要替十一郎疗伤。”

　　我点点头：“自然。”

　　说着就要回卧房，怎料江冽在身后叫住我：“西榆，我以为这段时日你与十一郎相处得还算融洽，却不知你对它也这般不上心。”

　　这话，像是在怪罪我。

　　这个罪名我也不是担不得，无所谓道：“不上心便不上心罢，我自然比不得江少君心系天下。”

　　说完我便关了房门，江冽自然负气，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