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烟水》里君

19、天权变（10）

　　御剑离开天权城后，苍翠山景渐渐被落在背后，顾兰亭专心御剑，并不主动开口向我说些什么。

　　我手腕上传来隐隐热意，那是江冽刚才握住的地方，那股束缚感缠进心里，我感觉闷闷的，就也没主动和顾兰亭搭话。
　　其实，像我与他这样的关系，二人独处应当是很难为情的，但是，这会儿萦绕在我脑海中的却是江冽那副要吃人似的表情，也就顾不上这么多。

　　“江冽怎会在天权城？”顾兰亭开口问我。

　　我还有些心不在焉，长话短说解释了一番，听说江泠城主因事务繁忙为病倒，顾兰亭的脸色一变：“这话你也信？”
　　这话把我问住，寻思着江冽也无须诓我，狐疑道：“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顾兰亭一时脸上疲态尽显，犹笑道：“妖王永夜一直授意部下影戈率部侵扰仙妖边界，江泠城主镇守西南，你道他们不曾交手吗？”

　　言下之意，江泠的病来得蹊跷，或许是与永夜交手后出了变故，才谎称是病。

　　但江冽没有骗我的理由。

　　我不喜欢顾兰亭这么说，但又不想当面驳了他的话，于是故作轻狂道：“那又怎么样，江城主可是收服大妖扶风的女人，那些妖族中人哪个不忌惮她的威名？”

　　“也只是忌惮罢了。”顾兰亭悠悠开口。

　　我那迟钝的脑袋瓜子总算开了窍，想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妖王，于是请求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不要拐弯抹角了。”

　　顾兰亭的脸沉了下来，凝重道：“楚嫣然前日回到天枢城告知大城主你被李二宗主拘禁一事，不久妖王永夜就孤身进了天枢城，楚嫣然正好与他撞上，被永夜作为人质带走，还扬言若是大城主不接受他的战书，便要我们等着收尸。”

　　我一个哆嗦，身形不稳，直直往下坠去，顾兰亭迅速御剑在半空中扶住我，两人落在一处溪水边，乱石嶙峋，站脚的地方稍显局促。

　　“我爹爹现今在何处？”顾不上顾兰亭那稍纵即逝的厌恶神情，我急急询问，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不动声色地与我分开，平平道：“大城主应战前往快活林前，嘱咐我将你从天权城带回，此处距离天枢城业已不远，你自行回去，我即刻前往快活林。”

　　“我也要去！”

　　“去送死吗？” 顾兰亭终于不再掩饰，不耐烦的语气听得我心一颤。

　　他对我一直如此，天之骄子嘛，不喜平凡庸碌之辈，不喜倚仗父辈荫庇之人，更不喜这样的人对自己有肖想之心。可是这会儿我却不能同往常一样选择尽量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当自己是个隐形人。

　　“不会的，我只是要确认爹爹平安，绝不会……”

　　“拖累你”三个字还卡在喉咙里，顾兰亭就对着我周边下了一道禁足令，小小的结界将我困住，不得动弹。

　　眼看着顾兰亭御剑离去，我急得掉泪，心知结界突破无望，一个时辰后自会散去，只能静下心来想想结界消失后自己能做什么。

　　江冽鼓励而坚定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当机立断，决定取道开阳城。

　　这后来的事就变得十分难堪了，我并非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明白，但与江冽在开阳城城墙上的对话却时时在我脑海中重现——

　　“家母身体不适，只怕不能前去相助。”
　　“那么，你也决心要置身事外了？”

　　“如你以往所愿。”
　　“你那时说一切有你……”
　　“并非我食言在先。”

　　“如果我以天枢城少城主的身份命令你出兵呢？”
　　“大城主此去妖界，是为私怨，恕我不能置开阳城于不义之地。”

　　江冽的声音时常在我脑海中回荡，我从聚魂轴中醒来后，每日三省吾身——陆西榆无理取闹，陆西榆不识大体，陆西榆自作自受。

　　我在江冽的房间醒来时天光正好，阳光还没有达到午时的毒辣程度，细碎的朝阳借着糊了轻纱的窗户洒进来，晨风缓缓，自带一股清冽之气，我心情还算不错。

　　江冽递了一杯热茶给我，我饮下后神灵清明，酒意睡意全消，整理好衣裳与头发，同江冽闲谈起来。

　　“我昨晚在楼下听说，天枢城现如今的城主竟不是顾兰亭，不知是哪家能人？”

　　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同江冽打听这些事，他怔忡了一会，才答说是“楚家”，我等着他的下文，半晌才听到他说：“现在的城主是楚嫣然。”

　　闻言，我轻啜了口茶，却没尝出冷热。

　　昔日旧友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我心中不免惭愧。

　　回顾年少事，唯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就是江冽着实是个有为人才，但造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昔日同龄知交除了我倒霉些，今朝都已大展宏图，李君晏做了剑宗宗主，楚嫣然成了天枢城城主，就连暮祁这个我以往不怎么看好的纨绔都做了魔君。

　　而江冽，虽则他如我一般也有个少城主的名头，但我总觉得他将来应是个开宗立派的人物，不会在少城主这个位置上打转。我不由得好奇，他是否会觉得心里不得劲。

　　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觉得自己是在没事找事，冷不防江冽问了一句：“在你眼里，我同顾兰亭没有区别是不是？”

　　我眉头一锁，最先想到的是他说的没有区别是指他二人于事业上均没达到年少时的期望，要不怎么说呢，神仙打架，我等平庸之辈只能仰望，不过他这么说了，我也只能作为朋友劝慰他几句。

　　于是，我宽慰他说：“你切莫妄自菲薄。”

　　江冽一时脸色僵硬，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当日开阳城我拒绝出手相助，再到后来顾兰亭弃你于快活林，于你而言，我和他二人所为是否并无二致？”

　　我发觉自己会错了意，好不尴尬。

　　房间里静然许久，我没料到江冽会与我翻旧事，还是这等无厘头之事，问我心里对他和顾兰亭的看法。

　　置议他人这档子事我自觉还没到那个辈分与资质，一时真开不了口。

　　“无妨，你明说便是。”江冽虽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听得出逼迫之意。

　　江冽喜欢把话说明白，最好把事情捋得直不起腰，但我近来愈发觉得，人还是糊涂一些的好，有些话一旦挑明，大家就很难相处。

　　譬如说此时此刻，江冽问我是否介意当年在开阳城他拒绝我出兵快活林的请求，答案不言自明，但要是明晃晃地说出来，我就觉得无法面对江冽，无法直视自己在开阳城休养大半个月的事情，更无颜回想觍着脸听着江冽的安神曲入睡的日子……

　　他还问我，在我眼中，他与顾兰亭是否没甚区别，这种戳心窝子的问题我也很难回答。

　　我曾经心悦过顾兰亭。年少慕艾，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无疾而终，而我与顾兰亭最大的缘分也就是两人曾定了口头婚约。那时对他是浅浅的喜欢，后来他将我扔在快活林，即便对他生了恨意，也是淡淡的。

　　当日确实是情势所迫，爹爹因中水月花之毒而陷入幻境，楚嫣然虽被断魄剑剑气所伤但尚有生机，而我那时因为生生受了一剑，魂魄已经有离体之征，在顾兰亭自己受伤无法将三人一同带走的情况下，权衡利弊将我留在那里便是当下最优的选择。

　　若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也是要将最有可能生还的人带回来的。况且，顾兰亭所救之人，一个是我至亲，一个是我旧友，即便后来爹爹没救回来，我也应当感激顾兰亭的。粗略算来，也可两相抵消。

　　至于江冽，我斟酌着如何回答才能不失体面：“在其位谋其事，你当日说的的确是至理之言，我爹爹与永夜确是私怨，无端将天枢城众人牵扯进去便算了，你身居开阳城少城主之位，上要对得起卧病在床的娘亲，下要对得起城中无辜门人弟子，拒绝我的无理请求实在是毫无指摘之处。”

　　无论是背后议人，还是当面直言，我自认以上所说句句实诚且公私分明，可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说错话而差点被玉吟夫人勒死的黄口小姑娘，顿时有种自己终于长大懂事的欣慰感。

　　却不知江冽似乎对此说辞不怎么满意，他的脸上惨白又铁青，一字一句道：“若我说，自己常怀悔咎之心呢？”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江冽想在我这里求一个心安，就像暮祁一心想救回李君好，不为报她一腔情意，只为自己问心无愧不欠人情。

　　私以为，我上述所说已然明言，江冽若是还有悔咎之心我也爱莫能助了。况且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我在他面前仔细回忆旧事？——

　　在开阳城被拒后心急火燎地赶到快活林，却见平日看起来无坚不摧的父亲倒在镜树下，而楚嫣然晕倒在一旁不省人事；拥有无上力量的妖王挥剑朝二人斩去，我没来得及细想就飞身挡在爹爹面前，出鞘的画影剑替楚嫣然挡住大部分剑气……

　　我或许还要向江冽一一细说当时的心境？从手足无措到不容细想，到魂魄离体时的不安，再到看着顾兰亭御剑而去的背影时的悲凉，一直到与山魅一族的大长老承诺代替娘亲回去受罚的无奈，而后便是困在聚魂轴中修补魂魄的八十一年孤寂。

　　江冽要的心安是这个吗？知道得越细致才能掂量我今日之话的分量，才能知晓这不是赌气之言而是真心诚意的体谅？

　　我心中闪过这许多问题，但又知无解，人不应该把自己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这种想法往往是阴暗的，钻牛角尖的，稍纵即逝的，不体面的。如此一来，不说为好，说出来难为别人不说，自己也捞不着好。

　　若想生活过得去，还是得说些能登大雅之堂的话，于是——

　　“江冽，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范大家？”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怕江冽不记得，又补充说，“就是我和嫣然在楚国的书画铺子里超度的那个鬼魂。”

　　江冽顿了顿，生硬地接过话：“嗯。”

　　我点点头：“诚然，范大家流芳百世，但是，这样的人尚且沉湎生前种种而不能顺利入轮回，我以为应当以此为戒，人若是太惦念过去，不仅让自己不好过，还连累旁人。

　　“昨日事，昨日死。现下我虽回来了，但在仙城停留时日无多，与其对过去种种耿耿于怀倒不如好好道别，勿留遗憾。”

　　如果江冽要的心安是这个的话，我可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