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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权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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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吟夫人提起我娘亲,这倒是有的说。
我出生后不久,娘亲便将我封印,等我醒来时,她已经香消玉殒很久了。山魅本就是承天地造化而生,传承后代不靠自身繁衍,但娘亲却一心想与爹爹有个孩子。
山魅无孕,娘亲这种千年才出一个的玉山雪魅更是没有生孩子的经验可以参照,但我就是这么前无古人地出现在了娘亲的肚子里。
这个结果娘亲没有预料到,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而后思及自己作为山魅的一生,不免还是对我的未来感到担忧。
她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在赤水之滨度过前半生,好不容易出了赤水之滨,遇到个喜欢的人,却不得不东躲西藏——山魅一族容不下她,仙门中人把她当作异类。她极其以及十分不愿意我的命运与她的命运有半分相似。
爹爹对我说起这些事时免去了许多细节,但估计我同理心过于强大,对这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总能感同身受。娘亲想要摆脱山魅身份带给她的枷锁,却一生未能遂愿,自然不愿我再受这种苦。
换位思考,我很能理解她不愿我身上带着山魅一族的印记活下去,不惜舍身下咒,敛去我的灵识,虽说这让我变得资质平平,但按照正常的发展,我应当是能够无灾无难度过一生的。
我虽早已知晓这些事,却不能与旁人提及一字半句,小时候不知道敛身咒发作起来的痛楚,时常在爹爹跟前问东问西,但一旦要提到娘亲,就免不了要问起敛身咒,而后便是钻心之痛,痛了几回,我就知趣了,不再问东问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每次爹爹回答关于娘亲的问题时,脸上总是落寞的,小棉袄如我,很小就懂得体谅爹爹的心情。
玉吟夫人这样问起,我倒也不必和她细说这个中缘由,且自己还被她绑着,更加说不着了,便轻描淡写道:“该知道的,爹爹都与我说过了。”
“那陆承洲可同你说过,他当初千百个不愿意你娘把你生下来。”
我一时情绪复杂,这玉吟夫人应当是看不惯我这副明明束手无策却还淡然以对的做派,简直字字诛心,未免再惹怒她,我用力地咬着唇,做出一副嘴硬却又垂泪的模样:“山魅生子,舍母保子是常态,爹爹深爱娘亲,这样想也是应该的。”
玉吟夫人看到手中俘虏终于有了俘虏的样子,大为满意,甩着云袖飘飘然出去了。
我因着方才用力过猛,情绪没收住,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想起自己离开天枢城以来不是被拘禁就是被绑架的惨况,又记起暮祁还不知道在魔界哪个旮沓,心中一酸,索性哭个够。哭得累了,也没力气再和绑在身上的捆仙索作战,靠着柱子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浅,但梦却接二连三地做着。
刚开始还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恍惚听见女子呻吟的声音,接着眼前浮现的,就是一红衣女子生产时的画面,一声啼哭,再仔细看时,一个穿着道袍的姑娘已经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坐在一旁,抚摸婴儿的脸蛋,顺着婴儿的视线看去,那个道袍姑娘的脸分明就是玉吟夫人。
我清楚这不是梦境。
山魅之梦,可回溯往事。我虽然被敛身咒敛去山魅的诸多痕迹,但我做的梦,很多都是过去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画面一转,却是到了天枢城,这里是平地,不依山不傍水,城墙修得很高,我曾在这里练习御剑术,一着不慎从墙上落下去,以楚嫣然为首的女修们在一旁看我的笑话。暮祁虽会嘲笑我愚钝,但却不会看着我掉下城墙,跃身一跳,从后头提着衣领将我带回城墙上。我不害怕旁人的嘲笑与捉弄,只庆幸顾兰亭不在,见不着我出丑的模样。
梦到熟悉的地方,我开始不能分辨梦境与现实。我不知道这个梦是在警示未来,还是映射我心底的恐惧。
漱尘殿坐落在天枢城的东南角,屋翼耸峙,高楼环绕,落月当空时灵气最为盛然。
我有段时间是勤能补拙的坚定拥护者,在屋顶上练剑到半夜,偏偏学得笨拙,别人都是踏雪无痕出招无声,我练剑却很费瓦片。
爹爹和暮祁于睡眠一事上都几十年如一日地遵循逍遥道的规矩——阳气尽则卧。子夜时分,正是众人酣睡之际,冷不丁传来瓦裂声,落地惊醒一殿生灵,我造孽颇深。
皓月当空,彼时的漱尘殿阒然无声,我从长廊穿过,站定在檐阶上,看着爹爹指点暮祁的剑法,海棠花簌簌落下,利剑横劈,粉白色的花瓣在半空中一分为二。
暮祁的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我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再一看,爹爹的降魔剑已经出鞘,暮祁还停留在上一个动作,背后一剑,让他永久定格,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看着周遭景物瞬息万变,我被黑暗吞噬,急遽下落。挣扎之际,我被一阵力量拉住,淡淡的青木香袭来,我落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终于有了落在实地的感觉,我倏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盛满了担忧的深黑眼眸。
“江冽?!”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如何这么短时间内解开了捆仙索,喜的是终于有人来救我,这些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又宛如潮水般退去,另一阵浪席卷而来,裹挟着满满的心虚。
饶有兴味地欣赏完我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江冽定了一会,抱手冷声道:“求我。”
头一回听见江冽不容置疑的冷淡语调,我咽了咽口水,夸赞道:“你果真厉害,居然这么快就解开了捆仙索,还如此迅速潜入天璇城找到我,真是少年英雄。”
江冽的耳根变红,咳了一声以作掩饰,稍后沉声道:“陆西榆,别转移话题。”
见他这么正经,我也不好意思说笑了,言辞恳切地说:“玉吟夫人说不定等下就回来了,我们有什么事,等离开这里再说。”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身上的捆仙索迅速收紧,得了主人的命令,捆仙索就会主动出击,我脸色一变。
果不其然,玉吟夫人打开房门笑意盈盈地进来:“西榆是大姑娘了,都能私会情郎了。”
我气得嘴唇发抖,江冽倒是还能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对着玉吟夫人行了拱手礼:“晚辈本无意私闯天璇城,救人心切,还望夫人谅解。”
“救人?”玉吟夫人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我几时要害她了?”
是了,玉吟夫人单方面认为我去魔界是去送死,她仗义出手,打的还是替我父母管教我的旗号。
“西榆也是念及同门之谊,且师尊不日便会前来处理此事。”江冽半真半假地回道。
我想,像江冽这般有礼有节审时度势的回答,玉吟夫人应当会满意的,但人的心思如此难猜,常年恃美行凶的人尤甚。
“西榆,你挑情郎的眼光倒是不错。”玉吟夫人角度清奇。
我一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过,本夫人年纪大了,最不喜欢看的就是你们这些碍眼的小情侣在面前晃悠。”
我不由窃喜,顺杆子往上爬:“那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们赶紧离开?”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我一时福至心灵,知道事情不简单,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玉吟夫人这下摆出了十足的架势,坐在椅子上,看着江冽道:“也罢,不与你们年轻人为难,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总不为过吧。”
眼看着江冽就要顺从,我蓦地胸中气血翻涌,叫道:“江冽,你不要拜她!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拜父母恩师,决不可拜这心肠歹毒为老不尊之人!”
我原本还能与她客气客气,见她为难江冽,立时觉得撕破脸皮也没有什么,想想自己一再不愿麻烦江冽,巴不得他置身事外,这下却直接让他为了我而下跪,一番苦心被浪费,还让我觉得自尊心受损。
“啧啧,如今的小姑娘说话都这么恶毒吗?”玉吟夫人故作无辜,“心肠歹毒也就算了,怎么还说我老呢?”
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看见她这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偷偷施了法术,让捆仙索越箍越紧,我的喉咙被扯着往柱子上靠,我不得不仰着头说话,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骂个尽兴。
“谁不知道你当年大闹李轻染前辈与李止规前辈的婚礼,如此坏人姻缘,我说你一句心肠歹毒已然口上留情。”
“你这妮子,说得头头是道,倒像你亲眼见过似的。”玉吟夫人像是听到极为有趣的事。
“即便我刚才所说皆是外史野趣,你今日所做之事不也坐实了这骂名吗?我与你素不相识尚且尊称你一句前辈,却被你二话不说带到天璇城中,我师弟前来救我,你却如此折辱于他,你行事如此乖张,还经不得我一句骂吗?”
玉吟夫人自然是经得住我这无关痛痒的叫骂的,但我却经不住越缩越紧的捆仙索把住命运的喉咙,窒息得晕厥过去。
后来江冽和我复盘这段经历,他对我的演技十分认可,表示如若不是我晕倒前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怕是不能保持冷静手不抖心不慌地找准穴位,把玉吟夫人打成刚好晕一个时辰的状态。这一个时辰当然很关键,若是晕得久了,只怕长眠不醒,晕得时间短了,我和江冽一路上就得躲着追兵。
这件事若是进展顺利,我或许还能拿它当作老来谈资,但因为事与愿违,我在这场变故中的能力发挥大打折扣,也就没脸一再提起了。
且说江冽把人打晕后,将我身上的捆仙索解开,我摸着传来灼意的脖子,嘟囔道:“你怎么不早点动手,都把我脖子勒红了。”
“看你骂得尽兴,不忍心打断。”江冽一边揶揄,一边往我脖子上的伤口注入灵力,缓解痛感。
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我的伤处,许是没把控好量,我感觉灵力外溢得厉害,熏得脖子以上都温热热的。等脖子上不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我便适时挡住江冽又要覆上来的手,方觉呼吸顺畅。
他是怎么解开捆仙索的?
倘若这般问他,必然要牵起他算旧账的心思。我与江冽这会儿正患难与共,略过这个会让我们这两只一根绳上的蚂蚱起内讧的话题才是正道,于是我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出得去吗?”
“我进得了天璇城,自然也能出去。”
嗯,掩人耳目,江冽一直长于此道。
李止规的传音咒传来时,江冽正在就我在天都峰上偷袭他这件事兴师问罪,虽然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我送你的捆仙索,你倒是用得顺手”,但却让我不得不伏低做小,保证道:“我以后绝不再单独行动了,一定及时找你帮忙。”
江冽明朗一笑,我按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你这么喜欢帮别人的忙?”
以往我调侃江冽,江冽往往不乐意回答,只把脸转过去。这一回他却反常地厉害,光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过来,好像在反问:“你不喜欢我帮你吗?”炽热的目光倒是叫我难为情起来。
换个角度来看,李止规的传音及时拯救了尴尬在原地恨不得遁地消失的我,如果他带来的消息不那么震人心魄的话,我会感激他老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