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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权变(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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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祁入魔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两日,屏鸣剑的鸣声带着它的主人对我的恨意,扰得我心绪拂乱,神思恍惚,整日整夜发起梦魇。
江冽一再对我说,那剑鸣声并非只针对我一人,而是因为我本就心思难安,才会受它侵扰。
在江冽提出要抚琴让我入睡时,我想起他那把能召来死魂灵的奚琴,一个激灵,萦绕在脑中两日的剑鸣声骤然消失。
喝着李君好煎给我的安神药,我问起暮祁近况,他们告诉我,幽冥山上魔气冲天,向四周延伸布满了整个天空,有向仙城地界逼近的趋势,这等异象,是历任魔君出世才有的排场。
“怎么会这样?他不过去了魔界两日,怎么就入了魔?”我惊呼不已。
江冽道:“那日听楚姑娘所言,暮祁身上的魔气本就是幼年时靠药物强压下来的,且魔族中人周身魔力皆来源于魔界地脉,一回到魔界,自然如鱼得水。”
是了,暮祁的事楚嫣然居然知晓一二,那日紫微殿上暮祁怒气冲冲地走了,楚嫣然事后找到我,说她记得暮祁小时候被关在楚家的地牢中,可她也不知道我爹爹在这件事中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
口中的苦药味压不住,在胸腔内翻涌着,我抬眼看向江冽,他正将药送到我嘴边,我艰难地咽下,囫囵地说了一句:“我想睡一会。”
暮祁离开天权城后,李少陵便下令封城,这防的自然是自家子弟,一来没有哪个世家长辈愿意自家与魔族沾上关系,二来此事牵扯到魔界,他们再小心也是不为过的。
我摸到叶织住的院落时,月光溶溶,疏影横斜,她与李君晏正在月下对弈,一派静适恬澹,我心里骤然涌起一阵躁意。
“叶姑娘倒是颇有闲情,才刚刚摆脱耿家的命案,就急着花前月下了,可还记得紫微殿上竭力维护你的人?”我口不择言地说了一些话。
二人齐齐看向我,我想自己还带着病容,两厢对比,似乎输了阵势。
叶织正对着我,这世间清冷的美人大概都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主动说话,只神情淡淡地听着,似乎已然看透生死大事,旁的事与她都没有关系。
若是旁的事也便罢了,可暮祁的事,她若想置身事外……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我打量着叶织的时候,李君晏落下手中的棋子,缓缓起身,截住我的目光,礼道:“陆姑娘那日在紫微殿上也听得分明了,暮公子本就是魔族中人,他既然回了魔界,落叶归根,我等又何必为他烦忧?”
我发出一声冷笑:“按李公子所言,暮祁经此大变,身为朋友却应当置身事外?”
我从来不曾如此色厉荏苒过,以往吃过最大的亏就是旁人笑话我身为陆承洲的女儿,却资质如此平庸,这是没得还嘴的。
我此番就不是来与李君晏交涉的,我只想问问叶织,当日暮祁全力维护,即便暮祁所为不图有所报,她今日却又欲作何表态。
叶织还是定定坐在石墩上,见我绕过来盯着她,她似乎笑了,我感觉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泄了出去。
她支颏拄桌,不慌不忙道:“陆姑娘,你应当知道我与暮祁相识时并不知晓他是天枢城大城主的首席弟子。”
我眉头一皱,不解其意:“叶姑娘交友贵相知,何须同我报备?”
“所以,暮祁今日无论是妖是魔,又有什么关系呢?”叶织不以为恼,补充说,“且身为朋友,见他能明晰身世,当感欣慰。”
我原本绷得紧紧的表情一瞬间瓦解,是了,于旁人而言,暮祁入不入魔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念着旧情不与仙门为敌,他们该有的交情压根不会变。
叶织的话让我宛如一个惹人发笑的丑角,我等不到楚嫣然将爹爹带来这里了,我想见暮祁,我怕爹爹来到这里告诉我耿兴辉说的都是真的,他收暮祁为弟子的真实目的就像所有人想象得那么不堪。
我走得跌跌撞撞,手里拿着李君晏给我的出城玉牌,城门戒备森严,还有人在继续加强结界,我望了一眼南边天空的方向,将手掌的玉牌握紧。
出了城门,我打算御剑而行,不想,刚刚将画影剑召出,手腕就被一阵大力牵住,顺势往后方猛地转去,此招动作着实将我绕得有些许眩晕,来人另一只手扶在我的腰侧,我才没有倒下去。
江冽从来淡然处之,气定神闲得不像个游走在仙门百家中的半妖,我曾与暮祁打赌若谁能让江冽失态,便给对方收拾一个月的屋子,但三人满打满算待在天枢城两年,我与暮祁都未赢得赌约。值此紧张时刻,却叫我看到了江冽脸上的焦躁神色,实在不知该喜该忧。
“你要去找暮祁,为何独自行动?”堪堪站定,江冽就发问于我。
他这话问的,倒像是在指责我是个不会审时度势还爱逞强的人,这实属冤枉,我适才才去见了叶织和李君晏,虽没把叶织拐下山来,但好歹得了李君晏的援手,可见我并不是那等爱出风头自以为是之人。
我严肃道:“江冽,此事乃天枢城内务,你若顾及开阳城,就不要随便插手。”
江冽目光定定,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同门一场,怎可作壁上观?”
我瘪了瘪嘴,没再说话,心里却十万个不愿意把江冽牵扯进来,一路上算计着该怎么把他打发走,冥思苦想之际,路过天都峰,一时计上心来。
“我们取些泉绅石再行路吧。” 我建议道。
天都峰本有群仙所都之称,仙气盛然直逼附近的天璇城,此地特产泉绅石,通体晶莹绛红,戴在身上可令低阶魔怪不敢近身。
江冽闻言,面色一顿,往下瞟了一眼,沉声道:“也好。”
甫一落在天都峰上,趁着江冽上前走去背对着我的时机,我迅速使出捆仙索,这熟人作案,果然异常顺利。
江冽被绑在树上的同时,将我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黝黑的眼珠子深沉不见底,我搓搓手,语重心长道:“小师弟,你就别凑热闹了,好好回开阳城当你的少城主吧。”
说完我也没走,留点时间让江冽说了些挽回局面,虽说是困兽之争,但好歹让他走个流程。他一字一句道:“要想帮你陆西榆的忙,还真是难——如——登——天。”
他嘴角似乎带着一抹苦笑,警惕如我,自然没有中他的激将法和苦情计,但不妨碍被他这一停一顿的表情给取悦,于是破颜一乐:“小师弟,再会!”
人生得意事,不在花前,也不在樽前,而在江少君前。
我还沉浸在自己诓了一回江冽的沾沾自喜中,御剑时也难抑心中喜悦,所谓物极必反,又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说,因而一道剑光从后头击中我时,我那冲昏了的头脑没能及时叫我躲开。
我第一个念头是江冽这厮下手忒狠,不想醒来后见着的人却是个实打实的女子,且这女子还是个与我没甚瓜葛的。
古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没成想我的“近忧”居然接二连三插着队来。古语又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偷袭江冽的报应未免来得太快,且还是双份儿的,我不过是捆了他,这才没一会儿就被人打晕又绑了起来,未免太不划算。
如今的人做坏事连行头都不换了,面纱也不蒙,没有一点神秘感,所以一醒来我就认出了这把我弄晕的幕后打手,也免了猜测对方身份的寻常环节,礼节性问道:“夫人为何虏我至此?”
我听说过许多因情生恨的故事。那些反目成仇的情侣不愿对方死,却要叫对方生不如死,于是喜欢从对方身边的人下手,或是逼着避而不出的情郎现身,或是为哪个负心人耽误半生,总之,遭殃的都是他们身边的无辜人。
我勉勉强强算是李止规身边的人,但玉吟夫人要从我这里下手,未免过于牵强。一来,我不过是被拘在一得阁学了几日医术,与李止规还谈不上师徒情谊;二来,李止规手下正儿八经受他教导庇护的除了李君好还有叶织。综观当下,我对自己无辜受牵连的境况还是很不能接受。
那玉面美人听完我的问话后,唇角扬起,一副对一切成竹在胸的模样,“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这样做?”
这世上之人多半喜欢绕着弯子说话,搁平常我还愿意与她切磋一番,不过眼下却是没有这个心情了,阴阳怪气道:“还请夫人明示。”
“想抓你就抓你了,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我面色不虞地看着说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的玉吟夫人,血色翻涌,觉得也不必客气了,忿怨有余道:“家父陆承渊是天枢城大城主,夫人若执意不分青红皂白囚禁我,应当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玉吟夫人似笑非笑,语气嘲弄:“世家子弟们总爱寻父辈庇荫,从来无长进。”
我小脸倏地一红,呆呆地看着脚尖。
玉吟夫人露出得逞的笑容,愉悦道:“我与你娘亲也算有点交情,见你要去魔界送死,总不好袖手旁观。”
她与娘亲有交情?
我心里一惊,复又犹疑:“夫人虏我至此,难道不是为报当日天权城之辱?”
“天权城之辱?”玉吟夫人思索片刻,“那可多了去了,你指的是哪一件?”
我咽了咽口水,谨慎道:“李止规前辈力保耿城主的杀子仇人,夫人就不怨恨吗?”
“他的儿子多了去了,再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怨恨。”
这下换我脸色复杂了,原本想挑唆一下,玉吟夫人或许就脾气上来,拖着我去天权城找李止规算账了,那样我或许还能有逃走的机会。
“你似乎对你娘亲之事毫不在意?”在我盘算着心里的小九九时,玉吟夫人接过之前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