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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权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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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织这件事,李二宗主出面力保是一回事,能不能保得住却是另一回事,这个中拉锯翌日便开始了。
这一拨世家子弟确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一听说天璇城城主率众来找天权城的麻烦,个个都沸腾不已,成群结队赶来见证历史,紫微殿前人潮涌动。
我勉强算是半个相关人士,有进殿旁听的机会,进来一看,偌大一个厅堂,只坐在末首的江冽身旁还有一把椅子,便挪到他旁边坐定。
这桩事在外头看来闹得轰轰烈烈,于知晓真相的人来说,今日这场会谈完全是天权城二位宗主给耿兴辉这个城主面子,走个过场,因而事情走向也无出人意料之处。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许多遍,最终,无理也气壮的耿兴辉在李止规一句威严有余的“耿城主是指老夫的话也不可信吗?”中沉默下来。
我早听得困了,支着脑袋看向耿兴辉旁边坐着的玉吟夫人,这种场合,有个美人在场就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比起李止规那动不动就自称老夫的做派,他这昔日的桃花却还是个玉面美人,若不是早先知道她的身份,我这等眼拙之人其实是看不出她芳龄几何的。
江冽咳了咳,小声提醒道:“西榆,别盯着那位夫人看。”
我一时心虚,眼珠子转悠了一圈才看向江冽,问:“你难道不觉得玉吟夫人果然是个美人吗?”
江冽揭穿我:“但凡见着个没见过的生人,只要不丑得人神共愤,你都说风姿卓越。”
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我不肯接受自己毫无审美的可能事实,嘟囔道:“或许,世间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些相似的地方。”
闻言,江冽深深地?我一眼。
我赔笑道:“我是否未曾夸过你长得好看?”
江冽似乎不想再理会我的攀谈,别过脸去,我看见他的耳尖上飞出霞晕,于是越发想逗趣:“那自然是因为要掩人耳目,不然别人还以为师姐觊觎你的美貌。”
江冽更不愿意同我一起开小差了。
这场议事原本是容许我公然开小差的,而这或许也正是我觉悟低的体现。正如千年前天下修真人士还未以七城划界时,仙门的几位大人物议事,大体划定了仙门七城的方位,这一天被载入史册,后世所有的玄门子弟在学入门课程时便将这个日子牢记于心,而那时的某位修士的札记在记录这一天时写道:“今日无事。”
这位缺少觉悟且不愿透露姓名的修士后来在课堂上被当作笑柄笑了许多年。如果有人将天权城这一段记入史册且写明那时节我在做什么的话,我或许会成为下一个笑柄,而且是实名制的。
人一旦走投无路时,就会口不择言。这是那日在场的众人用切身体验得来的真理圭臬。
话说为首的二位李姓宗主将耿城主逼问得哑口无言,耿城主念及自己富甲天下且贵为一城之主,居然为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都举目维艰,不敢置信地回头一看,期望能得到自家人的维护,这不看倒好,一看就看到自家夫人目光流转,盯着座上的旧情人看得入神,耿城主一刹那间气血翻涌怒目圆瞪就要化身炮仗一飞冲天。
而暮祁,恰恰做了那根点燃炮仗的引线。
如果硬要给暮祁后来的双面悲剧人生寻根溯源一下,我觉着,这源头还得从暮祁身上找。
依常理而言,一桩公案眼看着就要尘埃落定,胜败已经分明,就得有个人站出来总结一番,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纵观当局,紫微殿上的这桩公案也到了宣判结果的时候,而这递台阶的人选在座之人都担得起。
所以,暮祁突然冒出来抢着递台阶也并不突兀。
“事情来由既然已经辩得分明,耿城主想必也无话可说,不若早日回去,查查看令公子还祸害过哪些地方的人。”这话作为总结发言并无不妥,然而不妥的是,于耿城主而言,还未到总结的时候。
“黄口小儿,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此时此刻,暮祁代表的是天枢城,出门在外,我们总归是一条心的。听到耿城主这样说,楚嫣然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立即正襟危坐,她也收起玩味的表情。
“陆大城主的首席弟子作证,耿城主却不相信,是认为天枢城处事不公吗?”楚嫣然率先开口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她说话时有意无意间瞥了一眼叶织,最后在缄默的李君宴身上停留许久。
这番措辞令我汗颜,天枢城的弟子一贯自视甚高,言语不饶人,我至今不能适应。
楚嫣然额间朱砂闪耀,身形一晃,已到了耿城主身前,话锋似剑锋:“仙剑会刚刚结束,本是各家弟子听学论法的时候,此番僵持不下,耽误了许多时间。不若待论法会结束后,两家一同去天枢城请大城主主持公道。”
纵然她如此“贴心”地给出解决方案,耿城主却是不领情的。他的脸抽搐一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怎么?仙门七城,如今只有天枢城主事吗?”
他想到什么,冷哼道:“还是说陆大城主做惯了越俎代庖的事,不久前刚插手完开阳城内务,现在又想染指天璇、天权诸事?”
辱及家父,虽则他老人家一贯淡然,但我这个做女儿的,少不得要维持一下他的威名。“耿城主说笑了,若非涉及妖界诸事,江泠城主无意自专,又何劳家父断案呢?”拜多年来各大长老对我鞭策有加,我说场面话的能力还过得去。
耿城主像是刚刚才发现我也在此处,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我虽绷紧脸,却寻思这是人之常情,毕竟他刚刚骂了人家爹爹,转个身的工夫就发现人家女儿就在他身后听着呢。
然则,人之常情并不能解释他接下来朝我打出一掌的行为,嘴上还喊着:
“无知小辈!在陆承洲的庇佑下过了些年好日子,一个一个的都上赶着找死。”
我凝结灵力构建结界以自保,不过有人比我更快,于是作罢。泠泠剑光自我身后呼啸而过,化作屏障将袭来的杀掌格开,僵持些许时间后终于抵消,残留的剑气袭向对方。我扭头看向出剑之人,英俊冷漠的一张脸,下颌紧绷,剑招难掩霸气。
啧,太张扬了些。
紫微殿上还没人出剑呢,江冽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但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耿兴辉这人,真是会挑软柿子捏,世人都知陆西榆空有名头,灵力平庸,哪里挡得住他老人家正儿八经的一掌。
耿兴辉一招没打中,还差点被寒落剑所伤,一时恼羞成怒,剑指前方。江冽被迫应战,与耿兴辉打得有来有回。直到这一刻,我才不合时宜地发觉,天权城的宫殿修得真大啊,可容纳两位顶级剑修使出他们的精妙剑招。
“我们要加入吗?”我咽了咽口水,绞着手指问暮祁,不自在地瞟向打斗中的白色衣袂。
暮祁眉头微皱,片刻后沉吟道:“不了吧,免得天下人说我们天枢城以多欺少,以少欺老。”
我深觉他考量周全,于是乖觉观战。
与那日仙剑会山的观战不同,因我听出江冽的声音后,便分了心,这次心无旁骛看他出剑,才知分别后这些时日,他的剑术又已上了一层境界。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有足够的阅历来审视这一起风波。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自这一天后,天下皆知,陆承洲的弟子江冽已经是能与一城之主平分秋色的厉害角色了。同样自这一天后,天璇城与天枢城生了龃龉,与天权城老死不相往来。再后来,耿兴辉主动自绝于仙门,亲近妖魔,李君宴成为剑宗宗主后,出师有名加上雷霆手段,让天璇城几乎成为天权城的附属,城主之位有名无实……
那时,还没有足够阅历和底气决定要不要帮江冽的我,表面故作淡定地观战,内心煎熬地期待着江冽不要出事。
后来,是李少陵出声中止了这场闹剧。作为正正经经的剑宗宗主,容许两位剑修在他的地盘动手属实为难了他老人家。
江冽轻松地化解一个剑招后,主动结束了这本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的场面。耿兴辉却还在兴头上,而后开始享受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狂欢。
江冽脚步看似轻慢,但不过瞬间,便已移步至我身边。身后的耿兴辉粗声嘲笑道:“到底是妖族异类,即便得了陆承洲的指点,也是画虎反类犬。”
我心中不悦,正要分辨,暮祁却先一步嗤笑出声:“的确,我师弟凭借半妖之身,就把一城之主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看来,不是玄门式微,就是城主名不副实了。”
暮祁此人,实在毫无一门首席大弟子的风范,从不惜字如金,反倒伶牙俐齿,嘴上不饶人。
耿兴辉气得鼻孔冒烟,看着暮祁,像是终于发现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手指着暮祁,大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魔君无逍之子。”
无逍,是魔族上一任魔君,身灭于楚家第十一任宗主楚归愚剑下,至今未现世。
满堂皆静时,耿兴辉狂笑不止,指着两位宗主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儿是邪魔歪道,说他死不足惜,如今这里就站着个小魔头,你们又待如何?
“别以为本君不知道,当日楚归愚将这小魔头带回来是为的什么,如今他又顶着陆承洲大弟子的身份,你们这些所谓的宗主城主,对稚子小儿尚且能穷尽利用之事,本君居然期待你们能对他人的丧子之痛感同身受,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耿兴辉大笑不止,昂首阔步出了紫微殿,暮祁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等回过神来,他目眦欲裂,看向两位李姓宗主:“耿城主刚才所说是为何意,请两位宗主明示。”
李止规欲要答话,却被李少陵拦住,他轻飘飘地说道:“此事乃天枢城内务,吾等不欲插手。”
是了,方才我还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天权城和天璇城两边的首要人物两相对峙,这会儿,他们就以同样的眼光来看我了。
暮祁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迷茫着一双眼看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十岁时到了天枢城,没住下几日,爹爹就带着暮祁走到我面前,说他收了个徒弟。可有些事还是在我的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譬如说暮祁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譬如说初次见面时他脸上身上藏不住的伤口……
那些怀疑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迅速茁壮生长,我喃喃道:“不会的,爹爹不会这样做的。”
暮祁的眼睛慢慢变红,屏鸣剑出鞘时,整个紫微殿都响起剑鸣声,灵力低微的修士压根听不到第二轮声音就会晕倒。
江冽扶住我,我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但耳边却萦绕着剑鸣声,声声催人疼。
暮祁,竟然要与我刀剑相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