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神来》常罗侯

5、第五章无常

　　六月雨多，起初大家都没在意，可这天就像是破了个口子，连着五天不停地往下倒水。阴云将南愚山整个都遮挡住了，人们习惯了那天外神山的存在，一日不见反而心里发慌。

　　“也不知道你哥哥还有姑爹他们怎么样了。”大姑忙着给自己找活儿干，才缝好衣服，又坐在矮凳上开始剥玉米粒。

　　我知道她是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桃花村位于崇山峻岭之间，地势奇险，与外界隔绝。从曹焜的爷爷辈开始就不断派人向外寻找出路，直到红屏的爹展昭延展大叔第一个打通了去往金海城的路，又四处募集资金，召集附近村中壮丁，最近三年才开始修建栈道，然而也仅仅才过了三年的时间，就有三五人掉落悬崖，七八人受到毒蛇猛兽的攻击。

　　其中危险，可想而知。

　　我完全看不进去书，眼皮子一直跳，只能反复劝说，“姑爹和哥哥不会有事的。”

　　大姑点了点头，但又怎么可能完全放心呢，“水已经将田沟子都灌满了，昨天夜里我听到老鼠在屋里直窜，我再检查检查，免得惹来什么戾兽，什么秽物。”

　　为了清除戾兽秽物，村民早就找红屏娘宋疏梅拿了清心辟邪的药，也会自发把得病的野猫野狗的送到那儿，能医治的医治，不能的估计就连同淹死的老鼠一起烧了，以防止秽物流窜。

　　每天早晚，巡逻队的人也会挨家挨户清点人数，所以目前没有听说有第二个人受到戾兽的攻击。

　　“看这样子，七月份是没有四时草了，”大姑突然意识到不该在小孩子的面前说这些，又说，“不妨事，家里还有粮，天塌不下来。”

　　黄豆大的雨点子落到地上炸开无数细碎地烟雾，风将合欢花树拖拽得像是要连根拔起一般。

　　这种天还有人出门。

　　“叶婶儿，叶婶儿……”张二麻子脚下一滑，摔坏了伞，沾了一身的泥。

　　银蛇似的电闪，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在那一刹那刺目的亮白中，南愚山上有数十道龙影环绕！又是一道闪电，却又看不见了。难道是我眼花？

　　“叶婶，我家婆娘……”张二麻子佝偻着干瘪的身子，面目上都是泥，“要生了！”

　　“什么？！不是还有一个月吗？产婆呢？”大姑霍然站起，忙扶住桌子这才没摔倒，她很快镇定下来，“阿青，剪刀，布，家里有的都拿上！”

　　自从黑猴子离开桃花村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张二麻子家，其实不止是我，村里好多人也不跟他们来往了，只是干活时才会说上一两句。

　　张二麻子的漂亮老婆名叫万宝儿，是邻村养蚕户家的女儿，因为未婚先孕，娘家人没脸见人，只在送新娘子过来那次来过桃花村。

　　那女人确实标致极了，即便是身体浮肿，躺在床上疼得大叫，也能看出来的美艳。大概是一个人在家闷得孤单，家里新抱来一窝灰毛绿眼的小猫。

　　“用力点儿，快使劲儿！”大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我急得乱转，第七八次跑到屋外看，那张二麻子终于把红屏的娘给叫来了！“来了！来了！”我嚷着往屋里跑，可有一只黑猫跑得比我还快，一溜烟钻到了床底，这个时候谁会注意一只猫呢？

　　“太好了，”大姑抹了把额头上要滴到眼睛里的汗，才松了口气，却见孩子的头已经漏出来，不由也慌了神，哎呀一声，“头出来了！出来了！”

　　“叶婶子，你快让开！”宋疏梅简直是大号版的红屏，性格却跟红屏完全相反，做事麻利，性格暴躁，她也是着急赶过来，浑身也淋湿了。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张二麻子竟是完全将孩子当成了自己的，这大半天跑来跑去，甚至连一只鞋子都跑丢了也没察觉，看着怪可怜的。

　　我刚想给他倒杯水，里屋却已传来了婴儿的大哭声。

　　大姑是第一个见着那孩子的人，“哎呦，是个男孩。”

　　宋疏梅先去瞧床上已经昏睡过去的万宝儿，在确认了她没事之后，这才又看了看孩子，笑道，“母子平安！这次多亏了叶大姐！”

　　“好，好，好啊，”张二麻子抹了抹眼泪，急切地从柜子里翻出红鸡蛋，点头如捣蒜，“谢谢宋神医，谢谢叶婶子。”

　　红屏的娘很爽快的拿了，说，“张哥儿别多费心，去看看你的媳妇吧，我回去抓点产妇补身子的药，稍后差人给你送来。”

　　“好好好。”

　　雨还在下着，大姑已暂时忘了刚才的忧愁，招手唤我去看，“这孩子怕不是也有仙骨，才出娘胎就能睁眼了！”大姑问张二麻子，“取名儿了吗？”

　　“多谢真神显临，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张二麻子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南愚山的方向接连磕了七八个响头，这才瘫坐在地上傻笑，“就叫真临吧。”

　　真临的眼睛棕色泛绿，像孔雀的翎毛。苏青臣一生下来眼睛就有层灰翳，要是把这孩子的眼睛给他就好了。

　　真临嘎地笑了声，像是在说好。

　　我赶紧摇了摇头，想把刚刚冒出来的恐怖念头甩出脑海。

　　正剥着红鸡蛋，就听到几下动静很大的闷响。

　　红屏娘去而复返，见我和大姑还在，念了句，“万幸”，又指着浮玉山的方向，面色凝重，“塌方了……”

　　山上还有泥沙往下落，而我生活了十年的家已经就在刚刚被移成了平地。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是啊，是啊，”大姑还能撑着精神应付别人的安慰。

　　我却死活想不明白，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啊……

　　也就在万宝儿产子的档口，白水河水位暴涨。建在下游的屋子都已经淹到腰，不能住人了。左邻右舍互相帮衬着收拾东西陆续搬到了村塾和药舍。

　　我们去得晚，已经没有地方落脚，红屏娘和巡逻的领头说了几句，便又有人领着我们进了曹家祠堂。

　　要不是迫不得已，大姑绝对不会来这儿，她一路上心事重重，都没怎么说话。

　　祠堂白墙黑瓦，木门上雕着龙凤花鸟，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很威武森严。

　　祠堂主殿供奉着曹氏祖先牌位，配殿内供奉着村里的土地神、龙王等神明，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院除了议事厅还有几个堆杂物的房间，领头让我们先住在那儿。

　　我心心念念家里哥哥留给我的书，还有那可以换半年生活费用的十二夜，就这么没了啊。

　　大姑却已经忘了这些，她想着自己的时候也总是会想着别人，催促我把空屋子里没用的杂物搬到院子角落，好让其他人过来能有地方睡觉。

　　小宝子家的养鸡场损失惨重，他看着又胖又贪吃，意外地很稳重乐观，一个劲儿劝他爹他娘，他爷爷他奶奶，“别哭了，别哭了，你瞧我还抱回来几只母鸡呢，这些鸡我不吃。等下了蛋，有一就有二，我以后会开村里最大的养鸡场！”

　　大姑终于忙完了，牵着我要往祠堂外走，小宝子的爹瞧见了便嚷嚷了声，“叶大姐，你帮着问问曹家给不给发些吃的用的。”

　　“好，好。”大姑抬头看了看曹焜爷爷曹风的牌位，连连应道。

　　曹家家主曹庄是桃花村第一个去过小阳山的修灵者，取有一妻曾氏，至今没有孩子。他的弟弟，也就曹焜的爹名叫曹廉，早年身体不好，与曹焜的爷爷在同一年病死。曹焜还有两个哥哥，六年前就入了小阳山。

　　村里十多年太平无事，出了这样大的水灾，曹庄作为桃花村的主事人当然要出去整理各种事务，而曾氏则负责受灾村民和粮食等物资的安放。

　　大姑其实是来问大姑爹和哥哥的消息的。

　　“赵嫂子别急，其实我两个侄子已经从小阳山回来了，他们先帮着村里把眼下困难度过，隔些天就会去白龙峡看看，到时就会有消息。”曾氏又让人去给住在祠堂的人送去干净衣物，锅碗瓢盆，见大姑要走，忙拉住我的手，我正饿得慌，肚子咕咕地响。

　　曾氏出了名的喜欢小孩，村塾就是在她的多方走动下，最终办成的。她面带疲倦之色，显然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瞧孩子都饿了。”

　　她的贴身婢女从桌上拿来几块酥饼。

　　我闻着芝麻味，咽了咽口水。

　　“阿青，还不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

　　“原来你叫阿青，”曾夫人又拿了块桃花式样的糕点给我，她忽而叹了口气，“赵嫂子是难得的好人，把这孩子养得这般机灵。实不相瞒，我那弟妹快不好了。”

　　我瞧见婢女偷偷抹眼泪，忍着嘴里不发出声音。

　　大姑讶然，“你是说云杉她……”

　　在桃花村，不好了就是快死了的意思。

　　“嗯，听说你和她以前最是要好，对云杉一直很照顾。要不是因为长辈的过错，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不来往。眼下事多，人手不够，可否麻烦赵嫂子陪她几天？”

　　大姑自然不可能拒绝。

　　曹家很大，幸好吃了点东西，否则我累得几乎走不动。

　　直到在后院东厢房里看到偷偷抹眼泪的曹焜，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曹焜的娘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