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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思念像海,奔涌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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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年二十八了,第二天就是除夕,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母亲终于放下了公司的业务开始在家忙过年的事情,继父单位也开始轮流值班了,这是放假之后第一次家里人聚齐,自然也是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家里本来就不算太脏,母亲起了个大早又收拾了一遍,待我们都起床的时候,已经完全收拾停当了。吃完早饭,母亲带着我去超市采购最后一批年货,继父则带着弟弟去□□联。
其实家里的年货早就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冰箱里已经满得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可是母亲总还是觉得不够,仿佛要把一整年要吃的食物都备下。当然,我知道,这是为了迎接我特意准备的。因为弟弟曾悄悄跟我说过,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的东西连今年的一半多也没有。
不大的超市里人山人海,货架被人拿空了又被迅速补上,新鲜的水果蔬菜则是年前最后一波供应了,几乎是一上架便被一扫而空。我和母亲被人群挤得很近,我几乎紧贴在母亲的背上,母亲则紧紧拉着我的手,这好像是我跟母亲离得最近的一次,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摸到她手上的粗茧,感受到她的体温,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母亲头上的一根根白发,我不由得鼻头一酸,竟觉得有些心疼和怜悯,这或许是人类最本能的情感吧。
母亲这些年也不好过,弟弟从小身体并不好,听说母亲为了照顾她颇费工夫,常常是黑白颠倒、夜不能寐;弟弟稍微大一点,母亲又开始跟着别人一起做生意,又是没日没夜,才做到现在的规模。奶奶曾跟我说过,母亲很早就想把我接到她的身边一起生活,但是母亲知道奶奶舍不得孙子,又怕我跟着继父会有隔阂、不自在,便同意了奶奶的请求,把我留在了松墨,留给了奶奶。这些我其实都是知道的,奶奶也很多次跟我说,母亲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妈妈,让我一定要孝顺母亲,但是理性终究不能代替感情,嘴上说着好,身体却很诚实地疏远,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我们在超市逛了很久,直到我说买的东西太多,不要再买了,母亲才肯停手。等我们回家的时候,继父已经和弟弟把春联贴好了,所有的屋门上都贴了年画,所有的窗户上都贴了窗花,家里一下子就有了过年的氛围。
午饭是我主动提出来和母亲一起做的,我们没有太多的话,仿佛两个技术纯熟、配合默契的厨师,一个备菜,一个掌勺。期间,继父进来了几次想要帮忙,却又感到无处下手,便又出去了;弟弟则是一会儿一趟地跑,问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厨房倒也挺热闹的。一个小时出头,四凉八热,还有一个汤便做好上桌了。
继父打开了一瓶红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不太会喝,刚开始还呛了一口,不过喝着喝着也能品出一些酒的滋味儿。母亲让我慢点喝,少喝点,尽管如此,吃完饭的时候,我还是感觉有点晕晕的,便回屋里歇着了。
我并没有睡着,只是在床上躺着。过了一会儿,我起床打开电脑,发了一条心情,“像雾,埋葬世界,不论好的坏的;像雨,冲刷所有,不论美的丑的;又像风,吹走一切,不论明的暗的。”不过,这次我没有等来陈默的回复,便沉沉地睡去了。
除夕之夜,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每家每户都在包饺子、看春晚。我们家里也不例外,饺子包了猪肉大葱和鸡蛋韭菜两个口味的,母亲又备了几个凉菜和一些水果,一桌子珍馐美馔,让人垂涎欲滴。八点钟,全家人整齐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那年的春晚唱红了《吉祥三宝》,弟弟尤为喜欢,歌手还没唱完,他便有模有样地学唱起来。而我更喜欢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和twins的《见习爱神》,这是我跟陈默经常听的,也是班里同学经常唱的。
快到12点的时候,弟弟已经快要熬不住了,母亲便去哄弟弟睡觉了,继父也开展张罗零时祭祀的事宜。我便回到屋里打开电脑,发了这一年最后一条心情,“逆光而行,不惧未来。新年快乐!”这时,窗外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迎接新年的鞭炮声,这声音随着距离12点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大,有些嘈杂了,以至于让我差点没有听到我的手机铃声在响。
我几乎是在铃声的最后一秒接住了电话,是陈默打来的。
“新年快乐!”电话里传来陈默温暖的声音。
“新年好啊!”说实话,跟这么熟悉的人互道祝福,竟觉得有一些尴尬和别扭,纵有再多的祝词,也仿佛说不出口。
“在干嘛呢?想我没呀,宝贝儿?”没两句话,陈默便开始耍贫嘴了。
“你瞎喊啥呢,不怕你妈听见啊。”
“不怕啊,我妈问我是谁,我就说是你啊,反正她也认识你。”
“我们家都在看春晚啊,除夕还能干啥?”我说道。
我们俩就这样有的没的聊了几分钟,陈默要去放鞭炮,便挂了电话。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说想他,但我知道我是想他的,我知道他肯定也是想我的。
“嘭嘭嘭……”绚丽的礼花从金河的四面八方打向夜空,在万家灯火中显得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像是洒满夜空的星星。我抬头望着窗外的漫天礼花,耳朵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但是心里却欲发平静了。
从小的生活,让我养成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思维和习惯。越是在人声鼎沸中,我便越是冷静,似乎天生就藏有冷酷的机锋。欢声笑语常常让我感到忐忑和不安,不安于别人脸上的欢乐和微笑,不安于喧闹之后令人窒息的寂静。漫天的礼花在夜空中灿烂盛放,可惜也只有一瞬的荣光,便四散飘落,消失在远方,也或许落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若干年后被人捡起,还能依稀看到它曾经的美丽和荣耀。
过年的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快,这仿佛是我跟母亲和解的证据。我们一起逛公园,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视,一起打麻将……互相之间的尴尬越来越少,熟悉和默契则越来越多,我不会再刻意地逃避她的眼神,躲避她的关心,回避她的问题,我们之间的感情正在变得越来越自然,也越来越真实。
这半年多以来,我深刻地认识到,陌生的亲情只会让人感到不适,甚至压抑,那种相互试探的谨慎会让人把自我防御机制调整到最高等级,对于一切关心都心存戒备和警惕。而现在,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我的自我防御在慢慢卸下,我不再觉得亲情是一种负担和压力,我正在逐渐适应、接受,甚至是驾驭和享受。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内心也面临着痛苦的挣扎,本能和血缘让我在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里越陷越深,但同时我又觉得这种变化像是一种背叛,那是对童年的背叛。我在这样的矛盾中左右为难,更难以说服自己,或许真的如人所说,时间才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我也期待着有一天它能治愈横亘在我和母亲之间的裂痕。
正月初四,已是临近开学的日子了,陈默依旧没有从省城回来。我的内心已经有些焦急了,寒假作业写完后更显得无所事事,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看电视、玩玩电脑、走走亲戚、打打麻将,尽管有些无聊,但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陈默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回来一定会第一时间跟我联系的。
人总是禁不起念叨。下午,陈默的电话便打来了,说已经回到了金河,约我和子柠见面,然后一起吃晚饭。
他那天穿着一身新衣服,背着一个不大的背包,头发应该也是年前刚刚剪过,更显精神和帅气了。我跟陈默认识以来,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一见面,我的鼻子竟有些酸了,像是思念,又像是委屈,总之是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来的感觉。陈默见到我们,伸出一只手跟子柠击掌,另一只手则顺势把我揽进了怀里,然后重重地压了几下我的胳膊,子柠“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赶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傻傻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们相顾无言,只是笑着,或许是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张口问候吧,最后还是子柠打破了这尴尬的平静,询问着吃饭的地方。因为还没“破五”,县城里开门的饭店不多,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小店,点了些东西。等餐的时候,陈默从书包里拿出两份礼物,一份是我的,一份是子柠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曾在聊天的时候说过要送我一份惊喜。
“这是送你的。”陈默把一台还没有拆封的MP4放到我的面前,精美的包装盒显示出无法掩饰的高级感。
“这太贵重了吧。”我有些惊讶,那时候,MP3、MP4一类的电子产品才刚刚时兴,价格对于普通高中生来说相当昂贵。
“没事儿,你喜欢就好。”陈默温柔地说道,“打开看看。”
“现在就打开吗?合适不合适?”我觉得当面打开别人送的礼物似乎有些不够礼貌,便赶紧问道。
“有啥不合适的,都是自己人,快打开叫我也看看。”没等陈默回答,子柠便先张口说道。
“对,就是,打开吧。”陈默也附和着。
“好。”
在得到了陈默的首肯之后,我才放心地拆封了包装盒。当我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真正看到摆放在凹槽里的机器时,不禁赞叹了一声,“太好看了吧!”陈默送给我的MP4是当时最流行的品牌,最新潮的款式,还是我最喜欢的蓝色。我小心翼翼地把MP4拿在手里,光滑的机身冰冰凉凉,也颇有分量,一掂量就知道绝不是那种便宜的货色。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送我一份如此价格不菲的礼物,更重要的是,这份礼物送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内心一阵暖意。
“喜欢吗?”陈默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
“喜欢。”我痴痴地回答着陈默。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已经完完全全被这份礼物俘获了,感觉整个人都像躲在肥皂泡泡里似的,在空气中漂浮着、荡漾着。
“嗯嗯,喜欢就好。”陈默没有多余的话。
“来,让我看看。”子柠看到MP4之后,也不免好奇,边说边拿走了我手里的MP4。
“欸,小心点儿。”子柠的动作很快,我还没来不及反应便已把MP4拿在了自己手上,我有些惊慌,便连忙提醒道。
“放心吧,给你看不坏,看给你吓的。”子柠的话自然没有恶意,只是在我听起来,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不是,怕你手滑再掉地上了。”我赶紧解释着。
“哎呦喂,看给你宝贝的。”我从前从不觉得子柠有这么多话,不知怎的,那天的话句句都顶着我说。我想,也许是自己的情绪表露太过明显罢,干脆就没再接话。
那天下午,饭店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们就在店里边吃边聊,分享着我们各自的假期趣事,一直说到天色将晚才各自回家去。
陈默和子柠的寒假作业都还没有写完,我便跟母亲商量,想叫上他们一起来我家里写作业。母亲对于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度的热情,想来她也觉得我在金河交到了好朋友,真正融入了这个县城、融入了这所学校吧,另外家里囤积的成堆的年货也不用犯愁了。
之后的几天,母亲和继父都已经开始上班,我告诉他们如果中午有事儿便不用回来,我会做饭照顾好弟弟,他们也都乐得自在,可以专心忙自己的事儿,家里便成了我们几个男孩子撒欢儿的地方。白天,我一边监督着他俩写作业,一边往MP4里下载着喜欢的歌曲,等他们作业写累了,我们就玩会儿游戏,他们都很喜欢弟弟,无论玩儿什么都会带着他一起玩儿,我感觉那几天我跟弟弟的感情都因为他俩的缘故增进了许多。到了中午,我就下厨给他们做饭,其实也不需要做什么,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稍一加工便可上桌。直到晚上,母亲和继父他们回来,陈默和子柠才会离开。
那几天是整个寒假我最开心最放松的一段时间。那个寒假像是一段先苦后甜的旅程,先是每天写写作业、想念朋友,然后是陪着家人过年、慢慢熟悉亲情,最后则是苦尽甘来、尽情地玩。如果我们的人生都是这样该多好,“少年不知愁滋味”,年少时把所有的苦都受尽,等到我们长大了,再没有烦恼,再没有忧愁,只是无忧无虑,只是自由自在,尽情地享受人生的乐趣。可是,人生的路从来不会这样设计,当你爬得高了,便要让你狠狠地跌下来;当你得到了一丁点快乐,便要让你用无尽的痛苦来换,仿佛人生只有经历不断的摔打和磨炼才能显出价值和意义,才值得被歌颂。可是,人类总是追求安全和幸福的,又有谁真的愿意去经受这样的痛苦和磨难呢?说到底,这些说辞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一种生理上的自我麻醉,一种文学意义上的美化和升华,一种社会意义上的安抚和慰藉罢了。
正月初七开学报到,对于我们学生来说,就意味着年已经过完了,要收起所有的心思,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题和考不完的试当中了,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高一上学期的课程都有跟初中课程相衔接的部分,总的来说有个层层递进、逐渐适应的过程,我接受起来还不算吃力。但是,到了下学期,我感觉到课程难度陡然增加,数学还只是有些掉队,而物理和化学则明显跟不上了,我在上课听讲时常常不知所以、云里雾里。课余时间,我基本都用来琢磨数理化,连吃饭时间也总是很紧张,经常是匆匆吃完饭,又匆匆回到教室,不是在做题,就是在去做题的路上。
不光是我,班里整体的氛围都要比上学期更加紧张、凝重了。我和小雅仍是同桌,她几乎从来都是皱着眉头、不展颜笑,一看便知她又被数理化的题目难住了,我的物理化学成绩还勉强能考到80多,她基本上就在70分左右徘徊了,成绩上不去,自然整日里都是愁眉苦脸的。陈默和子柠的状态也差不多,学校收紧了对于体育场的管理,他们去篮球场打球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平日里更多的休闲便是一起听听音乐。
那个时候,听歌是高中生在课余时间最大的乐趣,MP3和MP4在班里已经越来越多了,不管谁听到一首好听的歌曲,都会迅速在同学们中间传开,大家都去听、都去学、都去唱。2006年初,我记得正是周杰伦的《11月的萧邦》、S.H.E的《不想长大》、王力宏的《大城小爱》、张韶涵《潘多拉》这几张专辑大火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不管喜不喜欢周杰伦和王力宏,都会跟着伴奏哼唱《夜曲》《发如雪》《珊瑚海》《大城小爱》《花田错》,班里的女生不管知不知道S.H.E和张韶涵,也都会唱两句《不想长大》《不作你的朋友》《月桂女神》《隐形的翅膀》《潘多拉》。几段简单的旋律,几句深情的歌词,几个跳动的音符,就像炎炎夏日里的一阵凉风清雨,瞬间便能赶走心中的烦闷和压抑,让我们的青春又重新鲜活跳动起来。
随着学习任务的加重,周末的时间也越来越紧张了,我一般都会回家,拿一些换洗衣物,跟家里人一起吃顿饭,然后往MP4里下载歌曲,经典的、流行的、民族的,什么样的歌曲都有。那时,不管是MP3,还是MP4,内存都很小,下载的歌曲数量有限,我们在学校总是互相交换着听,每个人的兴趣点、涉猎面不同,下载歌曲也各有不同,我们听着听着便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却又从来没听过的,或是自己听过的却记不得名字的,这样的过程又是在听歌之外的新乐趣了。
当然,我偶尔还是会去陈默家里陪他一起过周末,有时会叫上子柠一起过去,他周末仍旧是常常一个人在家。我从未见过他的父母,也从未听他提过他的父母,甚至在家里也找不到全家福之类的照片,我确定这样的家庭是不正常的,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又发生了什么,陈默不提,我也不问。我几乎没有见到过他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而流露出难过的情绪,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无所谓,也或许是他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陈默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不过我每次过去,他都很高兴,是那种发自肺腑的高兴,我们总有许多事可以做,做饭、下棋、打球、上网、听音乐、玩游戏等等,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高兴的,能让我们暂时忘却学习压力和前途未卜,享受身心真正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