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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一言堂堂主,斩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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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土地设界,还是在沁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此地有疫。
几乎是下意识的,宁初想到了四百年前那场灾难。那时,也是一方土地设界,当时昭月国西边的三座大城,最后活下来不过百人。以至今日,昭月西疆依旧是边防最薄弱的一块。
宁初按了按眉头,有些心不在焉的道:“午休过后,你带安肆去寻此方土地,送他回宗。”
月肃抬头看着他,道:“城内有疫,土地不会让他离开。”
宁初自然知晓,也早有预料,道:“无妨,昨日我已将神石给他,城内任何人都有可能染病,只有他不会。”
他态度坚决,月肃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院外的几箱子东西收拾了一番,静静候在院外。
院内小厅,宁初绕过一道屏风,却未见着在此处用午饭的少年。
正要去里边看看时,安肆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道:“封山,土地,有疫?”
宁初回过头,神色有些惊讶,他先前分明是看到安肆进了屋内,若要说有什么法术能瞒过两位大能,那便只有擅长幻术的鲛人一族了。
宁初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有一颗鲛珠在手,只是十三先生愿意将幻术存于珠内传你,想必是对你颇为信赖了。”
“子潇仙君惯会转移话头,但这次我可不要被你牵着走了,”安肆跟着他笑了下,语气漫不经心的问道,“土地封山的话,疫情会很严重吗?”
话题又被拽了回来,若是再顾左右而言他,少年怕是要生气的,宁初只能道:“暂时还不算很严重,但日后不好说。如此情况若任其发展,不出一月,沁泽便是一座死城。”
安肆“哦”了一声,问:“难不成,你还打算留下凑个热闹?”
宁初当然是要留下帮忙的,点头道:“是,现在沁泽情况特殊。”
“你疯了?”安肆上前一步,拧着眉头揪住宁初胸前衣襟,明明是不过十四的少年郎,沉着脸的样子却是怵人的紧,“别人跑都来不及,你还上赶着找死?沁泽的大夫那么多,他们见过的疑难杂症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去凑的什么热闹。”
这是自二人认识以来,宁初首次见安肆发这么大气性,少年仿佛转眼之间换了个人,原先是俏皮捣蛋的可爱小狐狸,现在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狠戾孤狼。
宁初没料到安肆会有这么大反应,现下如果不好好同少年说,继续发展下去的结果必定糟糕透顶,只能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道:“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只是……”
安肆打断他的话,手里拽着的衣襟缓缓松开,又问了句道:“你还是要留下来吗?”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刚刚吼着嗓子说话的人不是他。
宁初顿了顿,还是道:“留。”
啪——
少年手旁立在地上的等人高花瓶一下被他挥倒在地上,摔得满地碎瓷。紧随着又是一声巨响,老木架也被拍倒。安肆腕上的位置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他却像是完全没感觉似的,狠戾与暴虐占满了整张面孔。
安肆转过身,踏着一地碎瓷的哀鸣,道:“留?!一开始你一意孤行把我从韶华带回来,原只是将我当做一件物品!想带走便带走,想留下便留下?”
见宁初不说话,安肆又狠盯着他道:“是,你是仙君,在世间德高望重,法力修为高深,人人喜欢。”
“而我,不过是个鬼窑子里蒙着层皮养出来的小玩意儿,花个百八十两谁都能买!所以你说要把我送走,我就一定要走。你说要留下,我半点都不能阻止是不是?!说话!”
少年红着眼睛的样子很是骇人,毫无疑问如果这时有人上前一步,那么被他掐着脖子摁在墙上的可能性极大。
但宁初很是平静,就这么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等少年将话说完了,屋子里一下静了许久,宁初这才拉过少年受伤的那只手。
缠着白纱的手腕之上又肿又红,按上去很烫。宁初将灵力聚于一处,冰凉的掌心轻敷在患处,道:“你先听我说,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事。”
宁初或轻或重的按着他的小臂,继续道:“在这里,就算没有土地封山,会留下来的人也绝不止我一个。我说了,如果任其发展,不出一月,沁泽便是一座死城;再不出一月,昭月便是一座死国。”
安肆抓着他手腕道:“那你就回太玄宗,修你的仙,闭你的关,到时飞升上界,这世间又关你什么事?”
宁初道:“禾生田埂无人收,尸骨遍野群鸦聚。”
安肆冷声道:“任他去。”
“那你怎么办,”宁初抬起眸子问道,“辟谷还没学吧。每日饭食、衣着、日常用物,就算不是每样都出自平民之手,多数也是了。还有,韶华城里更深一步的事你不想查了?若是人都死了,找不到答案你怕是也不会甘心。”
安肆嗤笑道:“你还真是个大圣人啊,我的事要你操什么心。”
宁初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操这个心么。”
安肆道:“鬼知道你干嘛操的这个心。”
宁初笑了笑,在他患处轻轻按了一下,拟好最后一道法决,这才收手,道:“因为你说的是‘我一意孤行把你从韶华带回来’,而不是‘我一意孤行把你从韶华带过来’。”
这两句话只相差一个字,但单单只一个“回”字,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至于少年后面那些话的用意,则全因这一字之差变了味,所以安肆吵得再凶,宁初都不会听进心里去。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暴雨,雨滴砸在青瓦上的声音很是好听,宁初忽然想起了城外西郊的那处酒窖。当年入宗那会儿,眭宗主带他去过一次,酒窖里面各式各样的酒坛子加起来不下两千。各地的美酒佳酿不说全部,至少大多数都能在那酒窖里头找着。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那处地势偏低,若沁泽的雨照这势头浇下去,不知会不会……
突然,胸前衣襟又遭一阵拧揉,少年的头重重顶在胸前。宁初恍过神来,道:“怎么了?”
安肆不说话,也没任何动作。细细想来,二人难得有这般无言相处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东拉一句、西扯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安肆埋声道:“你别总是这么信我。”
宁初不知他指的哪件事,问道:“怎么信你了。”
安肆依旧低着头,半晌,道:“我在学堂打架那次,你怎么不说我。”
宁初想起来安肆说的是首次去学堂,打架打得膝盖上破一大窟窿那事,犹记得那天还是他背少年回的,笑了笑,道:“你又没有错。”
安肆抬头看着他,道:“打架没错吗?”
宁初温声道:“有错,但也没完全错。猪猪告诉我你打架时,我是挺意外的。但之后我去问了当日学堂的管事,是对方动手辱骂在先。很多时候,任人侮辱欺凌、一昧忍让,反倒是助长恶势。故而在此世间,有锋芒的成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听罢,少年又将他衣襟拽紧,闷声道:“你可别折在这了。”
宁初失笑道:“做人不要太过消极,不一定就会出现最坏的结果。若是总想着那些不好的,日子便真过不下去了。”
安肆道:“不过是多死一个人,什么都换不了。”
宁初温声肯定道:“当然有许多东西能换,若是能将坏情况拖上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在这世上,时间是极为宝贵的东西,能给大夫献上灵药,能给病人留住生命,当然也能给世间带去生机。”
这一回,安肆没再说什么了。少年提着饭盒回了屋内,随后,宁初便也回了自己房里。
就着屋外的雨声浅浅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见外边黑沉沉的,还以为到了晚上。
宁初出门时,小院大厅的那一地碎瓷早已收拾干净,奇怪的是大厅左边原本完好的另一只等人高花瓶也被收拾走了。
没想太多,宁初随手取了一把墨竹伞,提了盏小灯出门去赴城主的约。
两层高的楼阁之上,屋内零星点着几缕烛光。许是楼里的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城主将原来的那套茶桌茶具都搬到了靠外的平台上,以至于宁初走到平台外才发现,今日下午,城主还请了另外一位客人。
那人一副才发现宁初的模样,表情夸张、语气极欠的道:“哟~哟~这谁呀这是,您老人家怎么有空来这了?哦——爷知道了!岁数到了,身体欠佳。来来来!小的给您老让个座,坐这,坐这嘞!”
忽视他那一副做作的神情,宁初衣摆一撂,毫不客气的占了某人让的座。
那人立马傻眼了,一脸诧异道:“您咋真坐了?”
听闻此声,宁初抬起头,一副才看见这人的表情,很是意外的道:“斩堂主,还活着呢?”
“噗——”城主看他俩这般夸张作戏,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位斩堂主常年一副京城的滑腻腔调儿,行为举止很是不羁,却又披着张风流才子的俊朗面孔,着一套玄色的锦衣,无端叫人觉着白瞎了这身皮囊。
谈话间,他腰间悬挂的黄金腰牌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左右翻面儿,隐约可见其中一面字迹端正的写着“一言堂”,另一面龙飞凤舞的画着“斩风云”。
斩风云见好位置没了,绕了一圈,夹在宁初和城主中间的位置往下挤,没规没矩的拱手道:“惭愧,惭愧,也就勉强活得比您二位好那么一丢儿。”
在他挤下来的前一刻,城主和宁初都默契的往两边各挪了一步。
城主狠狠翻了个白眼,道:“好几百岁的人了,没脸没皮。”
斩风云从桌上摸了一块糕点,不客气的往嘴里一塞,道:“还行。”二人以为他是评价桌上的糕点味道还行。谁知,他下一句道:“就比咱城主大人大个百来岁儿,勉强能给您当个爷爷吧。孙崽,叫声爷爷来听听!”
宁初:“……”
城主:“……”
城主反应过来,抓起另一边空着的蒲团就往他身上砸,大骂道:“斩风云你个狗东西!看来地府这几年办事效率真是越来越差了,你这么大一只漏网死鬼在这,居然还没被收!”
斩风云抬手一挡,轻松将蒲团接下,顺道往屁股底下一塞,笑嘻嘻道:“真是劳驾您亲自给我递蒲团嘞,受累了啊。”
城主气道:“受你大爷的累!再叨逼叨我直接叫婉丫头拿扫帚轰你出去信不信,不请自来,没点当客人的自觉。”
斩风云摆了摆手道:“咱俩谁跟谁啊,爷这不是来给城主大人您办事儿来了嘛。哦,对了,”说着他看向宁初,接着道,“海域巫祖那事儿查出来跟仙君您没多大关系,下边人今日已经把调查结果放出去了,这次得罪了哈。”
宁初并不介意此事,道:“无妨,斩堂主这次来办事打算待多久?”
一言堂堂主很少会亲自出来办案子,斩风云每次出来大多都是找一些老友唠唠嗑、讨讨打。一般他插手的案子要不就是极其危险的,要不就是影响甚广的。但无论哪一样,都能在修者界叫一位颇有威望、地位的人物跌下高台,斩尽世间风云,故得名“斩风云”。
而其原本的名字,至今斩风云还未曾往外说过。
斩风云舔了舔手指头的点心碎屑,颇为得意的道:“爷都亲自出马了,那必定是三天之内就办完的事儿,超一日都是砸爷‘一言堂’的招牌。”
宁初闷笑道:“斩堂主回去后,可要记得多备几打招牌,不然那一个可不够你砸的。”
城主附和道:“有理。”
斩风云疑惑道:“怎么,爷难得给城主大人您个面子,亲自来这办事儿,您就给爷把招牌砸了?”
宁初道:“斩堂主可知今日午时,沁泽已经封山了。”
斩风云巴喳点心的嘴角一僵,木着张脸道:“可别跟爷说是此方土地爷设的界啊,爷今年没满八百岁,还想多活几年的。”
城主边鼓掌,边学着斩堂主的口音安慰他道:“不愧是一言堂堂主啊,直觉就是一流儿!你个老痞子活个七百岁差不多也够了,要是个普通老百姓儿,这七百多年也勉强能够您轮回个十一、二次吧。”
斩风云斜着眼睛看他,不满道:“城主大人这是咒爷英年早逝?就爷这福气、这运道!当个普通百姓长命百岁都是小意思,懂吗,个死短命鬼儿。”
作为“医”城之主,城主极其厌恶别人叫他“短命鬼”,“啧”了一声,立马呛回去道:“福气?运道?好到斩堂主一来就碰上土地封山、百年大疫吗?那确实是赶上头彩了,指不定啊,您老就是我大沁泽唯一一个重病不愈的倒霉蛋。当然了,为尽到沁泽城主的职责,本城主会亲自将您老人家焚了的。也为尽友人的情谊,考虑到你潇洒不羁的为人作风,本城主也会将您老人家的骨灰送到排水渠,走遍江流大海,不必言谢。”
听他说了这么长一串,斩风云身形一怔,道:“爷的青天大老爷哎,把爷后事想得这么周全,您不会一开始就想着怎么除掉本堂主了吧?”
似是又想到什么,斩风云撑着半边身子靠过去,眯着眼睛道,“城主大人该不会——在这里藏了什么害怕爷知道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