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死生苍茫今夕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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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遂看李君喜那副神色，便知再说正话反话都全然无用，叹了口气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李君喜独坐片刻，忽而面露喜色，转向门口，果然见一娇小人影跃进门来，继而张开双臂，由着那人扑入怀中。
“娘亲。”怀中人闷闷地叫了声，或有一丝喜色，却有掩不住的哀思。
李君喜替她理了理发丝，柔声道：“梅子。”
怀中人抬头，一张略嫌苍白的小脸，正是梅新绿。
缓缓扭过头去，看到安详合眸再无声息的云灵姿，梅新绿叹道：“到底是晚了一步。”
“早来又如何？是他自己布局如此。”李君喜道。
“娘亲，这一步，不在于我早来与晚来，而是，早懂与晚懂的差别啊……”梅新绿起身走到云灵姿床畔，“明白他的心意，也明白他的绸缪，公棠或许会更明白一些，只是到底谁也没能跟得上他的思维。”
梅新绿俯身伸手，轻轻抚在云灵姿眼眸之上：“我不是医者，从来不会纠结于一两人的性命。只是……”
只是这人太聪明！待你懂得时，他已先一步而去，便连知音会了意后相视一笑的机会，也不曾留下。
李君喜亦起身过去，揉了揉梅新绿的顶心：“你也知他那么聪明，若非早料到你们终会懂，不可能放心地先走一步。”
梅新绿点点头，又扑入李君喜怀中：“所以不过是我自己惋惜罢了。”说话间，神态已恢复如常，语气淡定而再无哀然，“天下尚未安定，子逸先生也尚未完全自由，我不会任性。”
李君喜微笑：“我们梅子一向很乖。”
“娘亲，你把我那笨爹放哪儿去了？”梅新绿问。
这话问的随意，背后却有种悲思已尽的笃定。当初梅大勇疯疯癫癫却不忘夜寻梅新绿，后来梅新绿重伤却从长安逃脱，李乾璋那样性情，又怎能不追究？再入长安，数数眼见活着的死去的人，梅新绿自然能猜到，自己的爹是不在了。
又或许，更早一些，在知道爹娘被软禁长安城时，便已能料定，他们早晚是难逃这一日的。
结局不可更改，至少也要问问，在哪里。
李君喜看着梅新绿，女儿心如明镜，她自不必多做解释，便也作一副随意语调答道：“华山脚下，黄河之中。最后不过剩了一捧灰，也就都撒进去了。黄河终入海，那时传言你流落海外，想来你爹也愿意去看看，护着你些。”
“我曾梦见他，拉着我的手，不说话。”梅新绿看着自己的手，“他如何只剩了一捧灰？是李子哥哥……做的？”
“你倒还肯叫他一声哥哥。”李君喜道，“他一直都没打算放过你爹，甚至一直都没打算放过你我。不过你爹去后，是我将他化了。人活在世上，能到的地方太少，或许成了灰，随了风顺着水，想寻谁反而才很方便。”
“娘亲，你今日许多感慨。”梅新绿捏捏李君喜面颊，“我本想要带你走，但只怕你已经不愿……你是要去找笨爹了么？”
李君喜点点头，也捏了捏梅新绿的小脸，便如许多年前母女两个坐在床沿上话家常般：“嗯，一会儿就去。梅子一个人怕不怕？”
梅新绿失笑：“娘亲，我长到十多岁了，你还是头一次问我怕不怕。”
“从前你笨爹和娘亲我都在，你有什么好怕？以后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可就一个都不剩了。我只担心你，或许看不开……”
梅新绿拿鼻尖蹭蹭她的脸颊，俏皮道：“娘亲，我常劝旁人顺其自然，无论选生还是选死，都不去横生枝节，打断那心甘情愿的选择。轮到自己头上，当然也是同样。况且公棠待我，胜似亲人，我都能从黄泉底下爬上来，还会怕什么？所以你要做什么，都放心去做，身后其余的事，你只管吩咐我，我必为你做到。”
李君喜捧起梅新绿的脸，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明眸，郑重道：“好，时辰到了，送我去找你爹。”
说话间，李坤玉袖子中掉出一只小巧精美的雕花木匣，落在脚边，似在安静地等着什么。与此同时，梅新绿觉得贴在自己颊边的温暖渐渐淡去，眼前李君喜的容颜仿佛忽然静止，随后碎裂开来，整个人缓缓倾倒，一点一点，化作灰烬，落入那盒子中。
不紧不慢，不多不少，落到最后，恰是一盒。
梅新绿屏息凝神，直楞楞地看着，到最后才呛到一般，捂着胸口长长吸了口气。
知道娘亲或许早服了毒，岂料竟是如此奇药。娘亲总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或死，温柔又决然，一点也不急切，却最是直接。
梅新绿将木匣收在怀中，轻声道：“梅子一定送你们团聚。”
转而又看了云灵姿一眼，梅新绿道：“子逸先生，你留下的戏码，这便要开唱。你耐心等着，我与公棠，必还你一个自在。”
言毕，娇小的人影又是一闪，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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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璋怒饮毒药后，独在黑暗中悲怆良久，终于听到了渴盼多时的声音：“李子哥哥，我来了。”
话音未落，床边多了一人，熟悉容颜，陌生神情。
李乾璋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晕了眼般一时恍然，再之后，便忽然静了下来，原先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竟一丝一毫都没了。就算此时，梅新绿对着他的眼中已再无柔情，他亦觉得相当安心。
挤出个笑来，李乾璋问：“梅子妹妹没带兵器？”
“想必李子哥哥不会吝于借我把刀。”梅新绿答。
李乾璋指了指斜对面墙上挂着的饰刀：“凑合着，或许能用。”
梅新绿转身取了，拔出来试了试：“李子哥哥最会搜罗好东西，装饰用的佩刀，也挺趁手。”
李乾璋摇头，望向梅新绿的眼睛：“最好的，往往搜罗不来。”
梅新绿轻笑：“是么，我在李子哥哥手中，可差点就变成了个‘好东西’。”
“那也是‘差点’。只差一点，你就是我的了。”李乾璋叹道，“想过要对你狠，也想过要放了你，到最后也都只是‘差点’。”
“人是会把自己纠结死的，李子哥哥，你这种人，败在心中有网，眼界太窄。”梅新绿语气平平，只是陈述。
“梅子妹妹……”李乾璋轻轻握住她的手，“也好，你若要骂我，只骂‘你这个人’如何如何，莫说‘你这种人’……就算我在你心目中再坏再失败，也不要与他人相同。”
梅新绿没有挣开，任他握着，静静道：“李子哥哥，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乾璋松开梅新绿的手，吃力地从枕下摸出一物，递给梅新绿：“梅子妹妹，云子逸算无遗策，号称天算当之无愧，这你我皆知。可你想不想知道，真正的天命？”
梅新绿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传闻中，李馥山中遇仙人之事，再看看李乾璋递过来的东西，赫然是一卷帛书，难道这便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仙家之言”？
忍不住便接过来，打开一角，卷首十六字，尽道玄妙：
“国风时运，具载成编；
尘间命数，仙语垂传。”
往下，但见题《宫言》，有诗曰：
“劬劳女子多苛责，委曲求全总不阿。
茫茫天数最难逃，玉碎丹心与山河。”
梅新绿心中一跳，脑中闪念：这莫不是在说，那前朝的李皇后？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方便了自家弟弟，拆散梁朝而已。
再往下，却题为《隐言》，诗曰：
“不爱金銮爱春山，仙风道骨天机算。
惜有长河分南北，魂断帝王终无缘。”
天机算，除了子逸先生，还能是谁？只是那句“魂断帝王终无缘”，却说得着实惊心。最与他无缘的，当真与他长河相隔，南北相望，再不能相见！
想到此，梅新绿不再往下看，“啪”地合上帛书，满运内力，立时将那帛书震个稀烂。她身体尚弱，如此运功之后略有不济，一面调息一面肃然问：“李子哥哥，你便是信了这东西，才纠结至此？”
李乾璋道：“如何不纠结？你难道不信？若真觉得它不准，你何必毁了它？”继而苦笑几声，怆然道，“这几首命格诗，当中便有天命所归，可惜没有我，我不服！”
“就算可信，也不可太信。练功太入迷尚且会走火入魔，何况这等虚无缥缈的判词？”梅新绿皱眉。
“我不止太信，我还佩服你！梅子妹妹，你当初莫名其妙便跟了杨家的小子走，便是为了这个吧？不肯跟着我做皇后，是因为跟着他，皇后才做得稳当吧？”李乾璋眼神又有狂意。
“不是我跟着他，能稳坐皇后，而是他好生让我跟着，才能稳当皇帝。”梅新绿道，“信天命，不如信自己。天就算替你排好了命数，也不会替你活一辈子。”
“呵呵……”李乾璋眼中猩红稍褪，“凉国是否能收了天下，只在这一两年内。可惜仲和也好，公益先生也好，皆是守成之人，打天下这种事，他们做不来。他们以为云子逸一番谋划是为了他们，只我清楚，云子逸是为了你。若我不在，凉国是必亡的。”
顿了顿，李乾璋又道：“事已至此，我不再执着于凉国。梅子妹妹，若不是我，也必须是你，要坐这天下。你向来志大，莫要跟着杨氏了，自己来做女皇可好？”
梅新绿愣了愣，失笑道：“李子哥哥啊，你竟到死都不曾了解我。”
继而肃然道：“我梅新绿是楚帝亲封的楚将，你李乾璋是凉国君主。凉帝与楚将，只可能是敌人。女皇那么麻烦的事，你还不如和李坤玉讲。”
感到刀锋已贴上脖颈，李乾璋眼中神色一松，竟好似终得圆满一般，语气也变了：“好，死于敌手，朕总算死得其所。”
“我只带你的头颅走，其余的……想必甘大夫那边火也放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烧过来，一点也不会留下。”李乾璋语气硬朗时，梅新绿反倒轻柔起来。
李乾璋与她对视：“多谢。”
梅新绿手起刀落，自始至终不曾移开视线。直到那头颅已在怀中，仍是相望。
“李子哥哥啊……”
伸手替他合上眼眸，似想一叹，又无可叹，寝殿幽深晦暗，终也有了烟火之味。
作者有话说第98章 死生苍茫今夕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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