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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坐愁红颜老 ...

  •   【注】本章节是番外内容

      《云尔清番外:坐愁红颜老》。

      (1)

      我是先皇遗腹子,出生时母妃难产薨逝。长兄为皇,声色犬马,连为我赐名也顾不上。宫人们见皇上不管,也都松了心思,任我一人躺在血泊中号哭三日。奄奄一息之际,三哥云游归来,抱走了我。

      三哥喂我热羊乳,又请了御医御厨,熬了带药的米汤,总算救回了我的命。之后他一刻不再多留,带着我,继续云游。

      说是云游,有我在他并不能自由远走,索性便寻了处山村住下,请来乳汁丰富的村妇哺育我。若是请不到,便买来牛羊乳喂我。他不通厨艺,只会烹茶,我自婴孩时起,便是浸沐在三哥的茶香中。

      三哥举止风雅,仪态不俗,却带着一个婴孩的我,在山村中如同鹤立鸡群。好处便是常有好心的大娘们送来熟食,饿不着我们;坏处便是这些大娘太过热心,总想着给三哥介绍几个村里的大寡妇小姑娘做老婆。我们到底呆不久,时常便要迁居。辗转近一年,行遍山南海北,我终于开始蹒跚学步,终于开口,叫了他一声“三哥”。

      他并不知道这对于婴孩来说并非常态,我是他亲手带大的唯一一个孩子,实则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岁,自己也是个孩子而已。我只想让他开心,果然,他看见我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字正腔圆地呼唤他,便展颜一笑。

      我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他满是茶香的怀抱中,抬头吧唧一口亲上他的笑靥。心中欢畅,但愿他一生都有如此欢颜。

      奇怪么?婴孩如何知道这些?

      夸我早慧也好,骂我怪胎也罢,我就是记得。记得我生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母妃身体里流出的殷红血色;记得我哭到要断气也无人搭理的绝望;记得三哥抱着我云游四海,风餐露宿,怀中茶香最令人安心,让人忽然就忘了去恨。

      那些孩提时期的记忆,一直绵延到很久很久之后,甚至直到世上再没有三哥,依然清晰如昨。

      他在,我抱着他入眠;他不在,我抱着茶罐,无法入眠。

      (2)

      我与三哥,大约是最散漫的皇子,朝中如何混乱,都与我们无关。所谓“云家”的天下,一定要把我们钉死在皇位上才叫“云家天下”么?我们只管披星戴月,泛舟五湖,看遍天涯海角,这才是我们想要拥有天下的方式。三哥有时也会生发些感叹:“世人许我嘉誉,我亦自视甚高,却到底是个不负责的人。”我便悄悄地惋惜:三哥必是一生难觅他最想要的自由了。

      真正自由的人,哪需想什么“责任”?三哥心里,总还是有一缕牵挂的。就是这一丝一缕的牵挂,也会将他牵入尘世,弄得满身泥淖。

      随着我慢慢长大,三哥心里或许愈发清楚,我并不是个简单的孩子。他教我认多了字,我便自学会了诗;他教我煮水识茶,我就自学会了烹与品;他带我夜赏群星,我便知道些运势命理。

      甚至他不曾教过我的,不愿我去学的,我也会了。

      我下厨是无师自通,如此我们便可以隐居深山,不必依靠村人过活;寻常的医理也是无师自通,如此他犯病时我可助他休养恢复,不必依靠大夫。

      譬如偷看过他布阵,便了然于心;譬如听他偶叹世事,便明白了世道人心。

      懂得越多,看得越清楚,就越觉得声名累人。世上打三哥主意的人比比皆是,三哥拖着一副病体,又拖着一个我,还能逍遥多久?

      或许,将那些人都弄死就好了。

      我也有才能,没有三哥那么大的名气,还比三哥生来便多一份恨。若我悄然出山,将时局搅乱,只扶持对三哥好的那一个就够了,其它的可以一概都毁了。

      那样,三哥就可以得到他最想要的自由。

      我想这些的时候,刚过了十二岁,三哥看着我的眼神满是忧虑。

      三哥对我说:“你叫云尔清,字子净,愿你一生清净,不落世俗。”

      好,我听话,我不再思考凡俗事,眼中心里除了三哥,再无他人。

      我仰着脑袋看三哥,缠着他要医书来看时,三哥终于松了口气,揉着我的脑袋说:“子净若是一直天真,不那么聪明就好了。”

      三哥,你喜欢我不懂人情世故,我便什么也不懂;你喜欢我不问俗事,我便什么也不问。我情愿一生依你所计,做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只是,三哥啊,我终不可能一生都年少。

      因我终于得到了你希望我得到的生活,生命里却再也没有了你。

      (3)

      十三岁时,烽烟已四起,辗转路过三崤山时,三哥停了下来。

      有兵士追杀一对兄妹到了山中,三哥摇头叹:“我说星轨为何交际此处,原来是他。”

      我眨巴着眼睛,什么也不问。三哥出手相助,那对兄妹自能逃出生天。其实星象我也看过,三哥算出今日会遇到煞星,索性迎着煞气而来。这也是我常为三哥感叹之处,他太信星象命途,又从来不肯屈服,每每亲自坐在圈套中看,倒做一副超然姿态。

      果然三哥说:“与其提防着他不知何时,使何等招数赚我出山,不若便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他究竟有几斤几两。”便问那李乾璋要了三崤山中小筑,以作定居之所。

      三哥并未让我露面,我从旁悄悄看着,也觉得很有意思。那李乾璋野心极大,表面却做一副忠厚稳妥佳公子的模样,城府颇深,只是性子古怪,稍有不慎,易走极端,若被人戳中弱点,必会伤极早亡。他那位妹妹梅新绿,则非池中物,不拘俗礼,不似寻常闺秀,只是性子颇有些偏执,怕是太过拼命时,便要半生蹉跎。

      这两人虽为兄妹,实则命途千差万别,日后也绝不是同道中人。

      便是他们待三哥,也是不同。李乾璋谦恭守礼,心里则盘算了不知多少赚三哥出山的法子;梅新绿大呼小叫,却是真心敬慕三哥。

      三哥指点了生路,将他们送走,转而却要离我而去。他说他要去找大哥,还说今后或许时常便要不在山中,甚至为我预先安排下五年后的退路,我忽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由人不多想啊!我问他:“若是方才的大哥和小妹来接我,我也不能跟他们走?”

      三哥果然顿了顿,他知道我明白,所以他说得并不直白。

      李乾璋总会猜到三哥要三崤山小筑的用意,终究会派人来围山的,至于梅新绿,若她真不和李乾璋同路,或许三哥会将我托付与她。

      他,是想让我慢慢适应么?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这样一想,我觉得身心皆颓。

      记得我年幼,三哥曾抱着我在山中赏红叶,做秋诗,我羡慕他天人之姿,天人之智。三哥则说,不若一生平淡,看花开花落,任红颜老去。

      我笑问他:“三哥,你会陪子净一辈子,对吧?”

      三哥点头,揉着我的脑袋笑:“我尽量。陪子净看花开花落,到红颜老去。”

      当时只觉得幸福之至,后来才知,纵使是天算,也只有“我尽量”几个字,他做得到。

      (4)

      三哥走后,我重新布了山中之阵,李乾璋围山也好,搜查也好,根本不可能找到我半个影子。能找到我的那条路,是给“故人”留的,以李乾璋如今的心性,根本不算故人。

      梅新绿倒是果真找上了山来,我自信与三哥相处多年,该做天真之态时,眼中绝对可以毫无杂质,谁知却被她一眼瞧出了伪装。这梅新绿不简单,我知她来带我走,却不知她带我往何处。我在袖中藏着些药,一旦她带我去的地方,不合我的心意,我便毒晕了她,自行逃脱。

      我渐渐收起天真之态,与她亲切攀谈,她也直率,有问必答,并不拐弯抹角。我要布阵时,她亦懂得我的意思。怪不得了,怪不得三哥会一眼便看中了她,但凡是聪明人,一定会觉得她很合心。我渐渐放松了些警惕,与她一同出山。她安排得步步妥帖,说到终南隐居之事,也十分合我的意。正待要出发,她却晕了过去。

      这个姐姐,竟是濒死之人?

      摸不到她鼻息的一刹,我脑中一空,心间狂跳,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心想叫她姐姐。

      三哥喜欢她,信她,我何必生疑?是否因我太多疑,才累得她晕厥断气?

      所幸我从来不是遇事就慌的孩子,也多少通些医理,在她身上找到吊命之药,救得她缓过劲儿来。

      这一路她时有晕厥,我尽心照应不敢有误,总算到了终南,她带我去的那处居所果然清静。我原以为,那地方住着的,不是位先生,就是位侠客,没料到却是位大夫。

      甘大夫,这名字极耳熟,难道,竟是那传说中妙手回春的河北甘神医?

      要我做神医的徒弟?她……怎知我夙愿?

      一重惊喜之后,又是一重惊吓,拒绝甘大夫的诊治,却要甘大夫去救三哥。她在拿自己的命换三哥的命么?生死之交当如是,果然三哥喜欢她,值得。

      只是三哥不可能舍得她如此,我自诩聪明,此时也没了办法。

      倒是她自己,三言两语说服了甘大夫,竟还顺势撮合出了一段姻缘。我真心佩服她,为了她,三哥也会活下去吧?

      她叫“子逸先生”当真好听,因为亲切,因为信赖,因为若是我自己来叫这四个字,也会如此。

      梅新绿,姐姐,你果真是三哥的救星么?

      (5)

      甘大夫成了我的师父,他与三哥性子极为不同,却也很喜欢我。他留给我大堆前所未见的医书,让药药师母教我识别草药,辨别病症。药药师母也喜欢我,我就仿佛他们那好学的孩子。

      原本读医书也就是为了三哥的病,如今有了师父师母,自然事半功倍。

      谁知却听到三哥的死讯。

      我再拿不住医书,晕了过去,整整三日才醒。药药师母红着眼圈,告诉我梅新绿当时就下山去了长安。

      忽然我都想通了,三哥,你爱她啊!不懂,却爱了,所以死。为她,也为自己。

      她爱得却不是你。她可以为你死,却为了另一个人,忍受生不如死。

      你果然得救了,她却仍在局中,你为她布置好一切,才终得自由,对么?

      以后她只须对着你定下的江山叹惋,我只剩一场空悲切,对么?

      我又哭又笑。

      何必想明白呢?若依着三哥的意思,我天真一个少年,总可以放纵哀痛的吧?总可以任性埋怨的吧?

      总可以,质问三哥几句的吧?

      深宫中,皇帝大哥将我们遗忘时,是你告诉我还有另一条路。是你带我活过来,为何你自己却要赴死?

      你给我一个怀抱,带我迈出人生第一步,我生来第一次开口,叫得是你,你许我一生相伴的承诺,怎能抛开我,独赴黄泉?

      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怎么可以?

      问完了,哭完了,也就完了……是么?

      因我还小,因你已“尽量”。

      可知道,我常想你想到泪流满面?哭着哭着,却想起你并不喜欢我哭太久。我便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让三哥在天上看了难受。于是咬牙咬到脸色发白,也要拼命抹干眼泪。

      然而仍忍不住,总是要哭出来。

      三哥,你就那么潇洒而去,却留下我,独自承受岁月变迁么?

      你以为,天真的孩子,便可以哭过之后,一切重来么?

      既然你情愿如此,我也情愿如此罢。

      .

      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从此,静看林中花开叶落,世间红颜老去的,唯有我一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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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坐愁红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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