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枉叹云深不知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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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璋皱眉：“此话怎讲？”
“你妹妹难道没同你说？替你出谋划策若干年的天算先生，真心想帮着夺天下的，到底是哪个？”甘遂反问。
李乾璋略略变了脸色，不语，继而却露出个深浅难测的微笑，道：“听说甘大夫是受梅新绿梅姑娘所托，前来为天算先生诊病，却不知梅姑娘现在何处？”
早先他同云灵姿说破多年算计时，便疑心云灵姿有弃他而去之意，便以云尔清和梅新绿双亲性命要挟，勉强留了云灵姿在长安。此番故意放云灵姿去秣陵，也是试探。果然李坤玉一回长安，便与他讲，云灵姿与杨君晔“相谈甚欢”，此去秣陵实为暗暗勾结，日后必对凉国不利。而
这一切，竟与失踪的梅新绿似是大有关联。
甚至连这突然冒出的甘大夫，也是梅新绿找来的。
所以那样的话，李坤玉同他说倒罢了，甘遂同他说又是什么意思？这甘遂本身不似会算计的人，难不成竟是梅新绿的意思？
李乾璋问话时心中暗想：梅子妹妹，你好得很，厉害得很。就算是待你狠了些，那也是你背弃我在先。要将你留在身边还真难，你非但能从我手中逃脱，竟还有本事给我下套。总以为你当初厌弃我满腹算计，逼我生生从心里剜去了你，谁知究竟你是中了什么邪，才会这么多年为杨家拼死拼活，与自己的亲哥哥作对？
越想越气盛，竟似要突破胸臆，喷薄而出，那边甘遂却忽然拍案大怒。
“再别跟老子提那死丫头！”甘遂脸色铁青，“老子千辛万苦救活了她，她却打翻老子跑了。临走还说：‘我不过是伤重了些，何必要治？甘大夫不如去治子逸先生，能治好天生痼疾，那才是本事！’老子一怒之下便找云灵姿治病，谁知他也是个顽固，表面夸老子神医，药到病除，其实根本不好生配合。这俩祸害，真是气死老子了！对了，这个云灵姿你保护好，老子给他治病。那梅新绿你要是找到了，直接帮老子把她给弄死，省得再给老子添乱。”
甘遂如此说来，半是演戏，半也是真情，李乾璋将他上下打量，也未看出有假，便笑道：“原是这样，甘大夫放心，云先生那边朕去劝，定让他遵医嘱，好生调养。”
甘遂点头：“你这么说老子就放心了。行，茶也喝了，老子就先回去。”
李乾璋送了甘遂到门口，又吩咐随从：“去请胡御医来与甘神医打下手，再让陆将军拨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好好儿地守着先生与神医。”
虽然甘遂大大咧咧，行止无端，但不是自己寻到的大夫，究竟不放心。
甘遂也不推脱，笑道：“你这人还好，知道重视老子。”
李乾璋道：“甘神医远道而来，救我国师，便是救凉国，朕岂能不礼遇？甘神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朕但凡有空，必去探望神医与先生。”
“行！”甘遂满口答应了，也不等随从引路，自行施展轻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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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甘遂回到云灵姿居所，李乾璋所派的御医与侍卫已经到了。甘遂让他们统统候在前院待命，自进了云灵姿房中，将房门关个严实。
云灵姿正捧着卷琴谱看，抬头便见甘遂一脚踹到个凳子，低声吼道：“好哇！知道老子是好大夫，就软禁老子啊？就监视老子啊？这什么李乾璋，真是烦人！”
云灵姿微笑：“原来梅姑娘不曾告诉甘先生，这李凉国的人，都有爱软禁的毛病。见了好女子，要软禁起来；见了好士人，要软禁起来；见了好大夫，自然也要软禁起来。”
甘遂气鼓鼓地念叨了几句，忽然瞪云灵姿：“老子今儿可累死了，照你说的做完，李乾璋虽然还未自乱阵脚，疑心倒真被挑到明处了。你料得还真准呐！”
“这是自然，甘大夫的针法也果然十分有效。”
甘遂把头扭到一旁，脸色发黑：“喂，那套针施完，你便从此再无痛感，纵使……大限那日，也会安然离去。”
“多谢甘大夫。”
甘遂“哼”一声道：“老子活人无数，却不想如今竟然耗费一身本事助人寻死，真是……呸！”
“毕竟也是助人。”
甘遂霍地窜了起来，然而看云灵姿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满腔的气又无处可发，末了又踹倒一个凳子，端了点心缩到墙角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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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璋说了要来探望，果然隔三岔五便来一趟。甘遂不耐烦，躲到厨间去捣药，云灵姿则或散步或烹茶，只作视而不见。如此三五日，李乾璋头先还不见愠色，慢慢也失了耐性，截住独立后园赏花的云灵姿，喝问：“先生身在长安，心怕是早跑到江东去了吧？”
云灵姿面不改色，亦不接话，只拜了拜，飘然转身，又去抚琴。
李乾璋心里莫名一闷，拂袖而去。
待找到甘遂质问，甘遂却说：“还当你有什么好法子劝他，哼！老子实话说了吧，这家伙性命就在十多日间了，你要用他什么计策，赶紧去问啊，别等人死了就没了。”说得李乾璋惊怒交加，差点砸了甘遂的药罐。
然而按捺下怒火，却觉得甘遂说得有些道理。云灵姿既然病入膏肓，连神医也没了办法，就算有心离开自己，也便宜不了别人。不如就趁他未死这几日，问他讨些谋略算计。他若说真话自然好，哪怕是说假话诓骗，也能顺藤摸瓜，猜到他几分真心思。
打定主意，李乾璋又摆出了和气微笑，亲自端了药送到云灵姿跟前。
云灵姿彼时刚在院子里绕了几圈，似是无什么力气，靠着树立了，接过药碗来饮，边饮边微微抬眼瞥了瞥李乾璋：“主公想问什么，便问。”
李乾璋顿了顿：“瞒不过先生，朕想向先生讨教伐楚良策。”
“北部初定，楚不宜伐。”云灵姿简短道，“若真能伐，又何必联姻？”
李乾璋笑笑：“先生是装傻呢，还是偏袒于楚？北方朕已都收归囊中，与楚联姻不过幌子，朕的兵将可都没闲着。”
“这主意是巨人杰出的？主公身边人才众多，怕用不上云某计策。”
李乾璋微微咬牙：“先生说得是气话吧？”
云灵姿又瞥他一眼：“主公心中不信云某，云某何必献策。须知计策算的是人心，若主公信我，或许大胜，若主公不信我，这计谋不说也罢，本来便是胜不了的。”
李乾璋心中恼火，那厢云灵姿已经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晃了几晃，却硬是扶着树干，保持着直立不倒的姿势。李乾璋见他勉力支撑，常年病容的脸颊愈发苍白，竟好似微微罩着一层青色。明明已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却依然拼了命保有超然之气质，不屈之姿态，病弱却不示弱，愈发显得疏离……李乾璋心中忽然一痛，就软了语气说：“子逸先生，你当真……不肯再为我设谋了么？”
设谋么？局已设下，谋的是你罢了。
云灵姿面上波澜不惊，虚弱地说：“主公不信我，我设谋何用？”
李乾璋怒极反笑：“好……你们好……你到底是为了那杨公棠，是不是？你说，他比我强在何处？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舍我而去？梅子妹妹也是，子逸先生你……也是……我真不信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若什么都以好处衡量，还有几分快意？
谁说献策便定是君臣？谁说隐者所求都是知遇之恩？
一点即透的灵性，深信不疑的眼神，至死不渝的回护，惜才如命的姿态……
不过是合了心，合了性，随性而发罢了。
这些，李乾璋空一腔野心，又如何懂得？
何况这么做，真正为的，也不是杨君晔。天下大计，顺手为之而已。
若真有什么可叹，便叹自己白生一双慧眼，洞穿人心，却望穿秋水。
云灵姿淡然一笑：“今日倦了，想不出什么好计，若主公真要听云某说什么，三日后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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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日，李乾璋不来打扰，云灵姿必按时服药，极听甘遂吩咐，稍有力气，便到院中抚琴赏花练字，倒也舒畅。然而三日后，李乾璋来时，他却当真只剩了一口气，斜靠在榻上候着。
甘遂在门口念叨了句：“这三天老实，又有何用？病入膏肓，等着交代后事吧。”便扬长而去。
李乾璋捏着拳头进去，见云灵姿气色便知不好，又看他一脸畅快，想到三日间自己不曾露面，他反倒过得逍遥，心中愈发愤懑：“先生打得好算盘，将朕支开了过几天潇洒日子，临终才将朕唤来。想必是朕令先生不快了。”
“临终，自是要说肺腑之言的，怎会不快？”云灵姿随手指了指榻边凳子，“坐吧。”
倒像他是主子一般。李乾璋咬咬牙，终是忍下，往凳子上坐了，对云灵姿道：“先生的肺腑之言，朕洗耳恭听。”
云灵姿微笑：“你这一生，注定不得善终。”
李乾璋闻言震怒，待要发作，却被云灵姿接下来一连串话堵了回去。
“你爹为你赴死是对你寄了奢望，你娘早先离你而去是无奈，如今在你身边，也不过是无奈，你一个妹妹，心中打的不过是她那点算盘，毫不在意你胸中棋局，至于那弟弟，可有可无罢了，所以你举目无亲，孤家寡人。
“你不将梅姑娘当妹妹看，原本无妨。只可惜你算计了她待你的真心，又妄图居高临下地圈着她，终逼得她弃你而去。到这地步你还不放手，害她深受重创，九死一生。实是你自己斩断情路，寂寞至此。
“如今你一心吞并天下，手下多少人对你绝对忠心？多少人是看着云某的名声才归顺与你？你依赖云某智计，想必是担忧得很，若是云某不幸也弃你而去，不留一计一策，凉国还有多少胜算？难不成，云某便是你最后一根稻草？”
一气说完，云灵姿又咳嗽起来，李乾璋脸色惨白，身子微颤，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云灵姿抚胸长出了口气，轻声却笃定道：“就想告诉你，云某此生唯一挚爱的女子，便是梅姑娘。”
李乾璋惊得霍然起身，连退数步，几不能立稳身形。
“还想告诉你，前些日子，云某与公棠一见如故，当时便将你这惨淡情形打了个比方给他。公棠那会儿想留云某在江东，不过我要回来，做一件事。”
李乾璋只觉得胸口发闷，脑中万千思绪纠结一处，混成一片空白。懵懵间，但听云灵姿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李乾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云某替你拔了。”
那之后，他便见鲜血从云灵姿口中涌出，也从自己口中喷出，眼前红成一片，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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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混乱一团，御医忙着救治李乾璋，侍卫忙着守护皇宫，云灵姿居所，反倒清静下来。甘遂从后窗翻入，轻轻掩好门窗，这才走到榻前，扶起了云灵姿，替他擦去唇边鲜血。
云灵姿缓缓将双眼睁开条缝，依稀在面上绽开个笑来：“不错，恰如所料，云某可放心去了。”
“老子生来，第一次这么眼睁睁看人去死，真是不爽。”甘遂愤愤道。
“甘大夫不必多虑。云某此生最爱之人，是梅姑娘；最欣赏之人，是杨公棠；最牵挂的，是子净；最对不住的人，是穆文佐；最要相谢的，是甘大夫；最羡慕的人，却是乔君子。世人皆说我洒脱，以他为妖孽，实则他才是最洒脱的一个。他这一生，实打实是在自己手中。我却到临死才洒脱了一回。”
“又有何用，还不是死了。”甘遂仍是气鼓鼓的。
云灵姿稍稍歇了口气，又取出三个锦囊来，交给甘遂：“这锦囊，乃是云某遗计，必有大用。第一个，甘大夫有性命之忧时打开；第二个，交给梅姑娘，请她在遇见起死回生之人时打开；第三个，交给杨公棠，请他无以为继时打开。”
甘遂见他越说越快，知他气息将尽，将锦囊收了，眼眶微红：“好，虽然老子不喜欢你这神叨叨惨兮兮的做法，但你说什么，老子都给你办到。”
“今后如何，甘大夫请拭目以待。到此，云某这出戏，算是唱圆了。”云灵姿言毕，轻轻合眸，落下一叹，再无声息。
梅姑娘，他为天下，你为他，我则为你。
或许我此生并不能懂你，但我愿以此懵懂之心，爱你。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
惟愿舍我一生，赠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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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浮云蔽日，长风不绝，风中似有凄声，名满天下的“天算”云灵姿因病猝死。凉帝李乾璋痛失国师，心绪大乱，吐血晕厥，多日不能理政。一统北方，盛极一时的李凉国大好形势急转直下。
自此，是非成败，又成未知。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说第93章 枉叹云深不知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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