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枉叹云深不知处（中） ...
-
李坤玉眉梢一扬：“甘大夫气势果然不一般，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眼色到时，两个女护卫捧了些茶水点心进来，放在桌上。李坤玉又道：“甘大夫远道而来，先用些茶点，晚上我再设宴款待。”
“茶点放下，款待就不用了，晚上煮点清粥，弄两个小菜送过来吧。”甘遂拿一枚银针挨个儿戳戳那些点心，随口道。
李坤玉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领着侍者护卫退出门去。
甘遂送到门边，又道：“啊，对了，老子得将门锁上。你这李小姐，往后须得注意了，已经许了人家楚帝，便不要随意进别的男人寝房，传出去可不好听呐！”说完“嘭”地摔上门，利落地上了锁。
云灵姿倚在床边，笑得畅快，甘遂一脸无辜，也不管李坤玉在门外如何磨牙跺脚，竟自顾自哼起小曲儿来。边哼唱边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小罐，倒了许多药粉在木桶中，转身架起屏风将摆了茶点的桌子单独隔开，随后招呼云灵姿：“知道你门牙白，不必笑了！快来泡老子亲手调制的药浴。”
云灵姿仍笑而不动，正要开口，甘遂叹道：“果然你这家伙和梅新绿那死丫头一个毛病，满口大道理，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老子也不和你急了，吃茶点去。你泡着药浴，慢慢跟老子讲道理。横竖老子虽然是神医，却不是神，你也不必担心老子一桶药水就能把你泡好喽。”
说完走到屏风后坐了，自己倒茶吃点心。
甘遂不急躁了，云灵姿想好的一番说辞便无从说起，停了片刻，这才宽衣入桶。
药粉融在温热水中，暖意顺着四肢百骸直通心脉，云灵姿灵台一清，赞道：“甘大夫的药浴果然功效卓著。”
甘遂嘴里塞着半块绿豆糕，得意道：“那是自然，你这病虽然顽固，但只要乖乖让老子治，不出一年，绝对调养得你和常人一样，活蹦乱跳。”
“二十多年的顽疾，到如今病入膏肓，也只需一年，便能换回今后数十年……甘大夫不愧是神医。”
“哼，你夸老子有什么用？不听老子的话还不是白搭？”甘遂不悦，“梅新绿那死丫头让老子不救她来救你，老子本来是大大的不愿。可惜她牙尖齿利，老子说不过她，知道她也不是真的要找死，便依了她来治你，谁知你又这么倔！老子倒想知道，你又是为何不愿让老子治你的病？”
云灵姿反问：“甘大夫，敢问，医者之所以为医者，所为何来？”
“当然是治病救人！”
云灵姿摇头：“云某以为，医者自然要救人，却不一定须治病。”
“歪理！”甘遂心道：看看，说不到三句，又和那死丫头一样开始讲歪理了！
“人为何惧死？只因死了，便再没有时间，此生定性，再不能做任何改变，想要个‘完满’，终不可得。所有遗憾惋惜不可瞑目者，皆由此生。此时医者延人之寿数，便是赠之以时间，赐人以机缘，所以人皆敬仰医者。譬如云某，百甜已品，七苦遍尝，得到的尽在掌握，得不到的已成定局，此生了无牵挂，毫不遗憾，到此终可以完满时，甘大夫却要强留云某在世间，好生可惜。”
甘遂原本腹诽不已，听到此处却呆了呆，神色骤然暗下来：“你……这话，倒与那死丫头讲得一般无二。”
云灵姿微笑：“原来云某与梅姑娘竟如此心有灵犀？甚好，甚好。”
“好个屁！”甘遂愤愤道，“你们一个个情比金坚，就只有老子是个多事的，上赶着要治你们！”
云灵姿摇头：“甘大夫言重了。甘大夫一颗丹心无人存疑，只是云某身陷时局无可自拔。往高处说，云某这条命，留在世上不如去了有用；往白了说，便是云某活得腻歪，想着死了。”
“呸！你死了还能如何有用？”
“甘大夫，你说一年便能将云某调理如常，倘若云某受你医治，一年后，寿数能几何？”
“不是老子自夸，活个百八十岁不成问题。”
“若你不救，任我自生自灭，云某又剩多少时日？”
“不出半月，你就是一堆土了！”
“甘大夫看这乱世，还要乱多久？”
云灵姿忽然转了话题，甘遂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道：“这老子哪里知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狐狸……倒是史上几次大乱，都有几十年几百年的乱头。”
一讲到世事，甘遂只觉不妙，似乎已经落入云灵姿套种，却又不知如何岔开，便见云灵姿一笑，道：“有人说，能在十年内结束乱世，甘大夫觉得如何？”
“定是死丫头那个相好，信口开河。”甘遂想也不想，愤愤道。
“若只他一人，发此誓愿，当真是信口开河。不过如今有云某和梅姑娘相助，这也不是虚言。”
甘遂眯缝起眼来：“哦！这就是你们要拿命换的东西？”
云灵姿点头：“不错！梅姑娘舍命要甘大夫救云某，皆因寄望于我能为公棠出谋划策。只是征战治国的谋略自有旁人替公棠出，云某为公棠设的计策独特了点，却是要拿命换的。云某一个人的几十年，与天下的几十年相比，还是后者划算一点。”
甘遂嘟哝着：“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喊得不就是舍生取义？”
“云某没那么高尚，否则当年也不至于隐逸不出，任大哥坐在那皇位上，把天下搞成这副德性。”云灵姿道，“只不过梅姑娘舍命为我，我却不怎么想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姑且拿这条命，换天下几十年安宁。如此送给梅姑娘，也算偿她今生情谊。”
“你们……你们这些人，忒也可恶！”甘遂眼眶微红，一把将糕点摔了，“老子不是为了自家一世英名，罔顾他人抉择，罔顾天下大义的人！让老子治老子便治，让老子不治老子便不治，这么简单老子也会！只是……只是……分明是好端端的人，分明不到穷途末路，但凡活着便有无限可能，偏偏要拿命换将来，搞得生离死别……你们……忒也可恶！”
“甘大夫才可恶。”云灵姿语调悠然，语句却颇为感叹，“云某原本决意无悔，大有易水萧萧之壮怀，竟被甘大夫说得如此凄凉。”
“哼，你自个儿壮怀了，岂知他人不凄凉？”甘遂瞪他一眼，“你说梅新绿救你只为了你能给楚帝出谋划策？你这是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是不把她当回事？你就那么笃定，把你的几十年与天下几十年摆她面前，她便一定会选天下？”
“所以，我不让她选。”云灵姿轻道，“都是云某任性，如此她只会惋惜，不必自责。”
甘遂捏紧了拳头，缓缓松了，过不多久又捏紧，半晌才道：“好，你这么想要易水萧萧，老子就帮你一去不返！”
.
渡江后有车马相迎，甘遂提前给云灵姿施针催眠，只称要一路休养，不得打扰。使人将云灵姿抬入车队最后一辆宽敞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叫醒云灵姿密谈。李坤玉几番存心试探，都被甘遂不客气地拦了回去。李坤玉要装作一副娴静大方姿态，不便与甘遂撒泼，甘遂却不管不顾，肆意放言，李坤玉自是有气无处撒，一路脸色沉重。
到了长安城，云灵姿仍假作安眠状，被甘遂带人抬回府邸。李乾璋闻讯，立即移驾，且屏退左右，单独来见云灵姿与甘遂。
云灵姿斜倚在床榻上，略点了点头，不轻不重道声：“主公。”权当做打个招呼。李乾璋知他向来如此，也不计较，忙道：“先生跋涉辛苦，躺着歇息吧。”
“知道他辛苦，还跑来打扰啊？”甘遂大嗓子吼道。
李乾璋眼神一转，面向甘遂：“这位便是甘神医吧？久仰，久仰。”
“仰什么仰，你不累老子还嫌累呢！”甘遂瞪他，“看清楚了没？这确实是你家先生，老子可没给你换一个啊！看清楚了就出去吧，老子要给他施针了！”
李乾璋笑得一点儿温度也无：“甘大夫要为先生施针？朕也略通针灸，或能给先生打打下手？”
甘遂心道：果然和云灵姿料得一样！什么略通针灸，都是扯淡，还不是怕老子医术太高超，有“猫腻”？
如此作想，面上却道：“也好，你去擦十八根银针出来，到火烛上烤烤。”
李乾璋依言去做，甘遂与云灵姿对视一眼，取出一小块药锭，放在茶水里融了，备在桌上。待李乾璋烤好了银针拿过来时，甘遂便道：“喏，将针都泡在这药茶里。”
李乾璋一边泡银针，一边问：“这是何药？”
“活血通络，养护筋脉。你家先生常年脏腑损耗，血气滞涩，必先通气活血才可着手调养。”甘遂瞥他一眼。
李乾璋见甘遂似在给自己递眼色，略略诧异，想了想道：“既如此，请甘大夫施针。”
甘遂扶起云灵姿，将他摆成打坐姿势，除了外衫露出后脊，取了李乾璋泡好的银针，沿脊椎一路扎下来。李乾璋看得皱眉，云灵姿却长长出了口气，道：“果然通透许多。”
甘遂一套针施完，云灵姿脸上微微红润，不复青白，又能下地徐行，李乾璋大喜，便要宴请甘遂。甘遂仔仔细细收拾他的银针，随口道：“这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你搞一堆鸡鱼肘肉让老子吃，老子肯定不消化。”
李乾璋笑道：“既然甘大夫不喜欢鸡鱼肘肉，朕请甘大夫喝茶如何？”
“那倒是可以。”甘遂眼珠一转，把一手的银针都塞给云灵姿，“喏，你也多做做运动，给老子把针擦好，老子和皇帝喝茶去。”
李乾璋似不愿他支使云灵姿，立即便要内侍前来替，甘遂阴森森道：“我说凉帝啊，他睡了几日，刚刚才通了筋脉，最需要活动，你若让他再歇着，老子可不敢打包票，他会不会一歇就再也起不来了。”李乾璋只好作罢，嘱咐宫人照顾云灵姿，有事通传，随即携甘遂往茶室而去。
李乾璋的茶室在寝宫一隅，十分隐蔽，平日与人密谈皆在此处。两人进了茶室，李乾璋照例屏退左右，回头却见甘遂已大喇喇自个儿坐桌子边上了。
李乾璋走上前去替他斟茶：“甘大夫同朕使眼色，却是何意？”
甘遂不客气地接了茶，一饮而尽：“有些话当面不好说，老子私下同你说：你家这个先生啊，心不在你这儿。你要是强拘着他，怕他是要活不久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枉叹云深不知处（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