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9、逢新友岂是良人（下）

　　南营东南角，搭着个精致的小营帐，梅新绿一眼看见，便拽杨苍诚：“我知道，你弟弟住那里面，对吧？”

　　杨苍诚点头：“嗯。”

　　梅新绿便踮起脚尖张望，杨苍诚说声：“我去叫他出来。”就当先走进那小营帐中。

　　梅新绿紧跟着要进去，忽觉得脑后有劲风袭来，定是有人偷袭。她眉头一皱，也不慌神，回肘击向来人肋部，那人身法灵活，轻巧躲过，又来掐她脖子。她回身一脚踢那人下盘，那人“啧啧”一声，格挡开去，一只手扔不离她喉咙左右。梅新绿不耐烦了，索性收了所有招式，任那人把自己脖子掐住，只说：“杨将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会儿哄得我好开心，一旦离了国舅大人的面前，就要来掐死我啊？”

　　偷袭者果然是杨天昊，他笑呵呵地放开梅新绿，说：“哪儿能呢？我不过是来试试自家儿媳妇的功夫好不好。”

　　“呸！谁要给你当儿媳妇！”梅新绿揉着脖子，心里已有疑惑。

　　杨天昊摆出个纳闷表情：“咦？你若不想来给我当儿媳妇，为何巴巴地一路从洛阳追过来？”

　　“什么？”梅新绿大惊。

　　“哎呀，其实说起来，你也算是公浩的人了啊……”杨天昊故做思忖状。

　　“你说清楚！”梅新绿拉着他问。

　　“若我没记错，我与公浩是在洛阳梅大勇家借住过一晚。这梅大勇啊，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跑前跑后地巴结着，竟连女儿都给公浩送了去……”

　　梅新绿脸色微红：“行了你别说了，我爹郁闷得很呢，当时你们为什么跑了？”

　　她最初与杨苍诚对视，都没认出对方，还以为他并不是“夫君”，但此时他爹杨天昊都承认了，看来不会有假。她也就不再怀疑，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问了那最困扰她爹的问题。

　　杨天昊饶有兴味地看着梅新绿：“那你为什么要追来？”

　　梅新绿瞪他一眼，不想跟他说实话，只吼一嗓子：“你老婆跑了你不追么！”

　　杨天昊打个哈哈：“我没有老婆。”

　　梅新绿不信：“那哪儿来的儿子？”

　　杨天昊道：“自然是女人帮我生的。”

　　梅新绿大怒：“都帮你生了儿子，你不娶她？”

　　杨天昊认真道：“错，不是‘她’，是‘她们’。这年头，儿子比老婆有用，她们能生儿子给我是她们的运气，我只要儿子就好，要什么老婆？”

　　原来他竟是这种人！梅新绿恶狠狠地盯着他：“我现在讨厌你了，若你不是杨苍诚他爹，我定将你摁在地上打一顿，替那些女人报仇。”

　　杨天昊也不生气，仍笑眯眯地看着梅新绿：“我不娶她们，也只因为她们不配我娶。但公浩比我命好，依我看，你就十分配做我们公浩的老婆。”

　　梅新绿立即说：“我？配？我呸！我追来的确是要做杨苍诚的老婆，但那都是为了我爹不再郁闷，不是为了听你说谁配得起谁。”

　　“好说好说，只要肯做我们公浩的老婆，一切好说。”杨天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们在说什么？”忽然响起杨苍诚的声音，梅新绿“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

　　“公棠呢？怎不出来？”杨天昊问。

　　“闹了一会儿，我哄他睡了。”杨苍诚说。

　　“睡了啊……那行，不管他了，你来看看，这就是爹给你找的老婆。”杨天昊把杨苍诚推到梅新绿身边，指着梅新绿说，“交给你照看了。”

　　说完两手一拍就要走，梅新绿急道：“你还没说那天你们为啥跑了呢！”

　　杨天昊哈哈大笑：“你自问公浩吧。”

　　说完已去得远了。

　　梅新绿又好气又好笑。虽然没追多久，就把“夫君”追到了，还发现并没有婆婆来和自己吵架，可是摊上这么个为老不尊的公公，也不知道该喜该忧。

　　“老婆……”杨苍诚黑了一张脸，斜眼看着梅新绿。

　　梅新绿梗着脖子冲他喊：“咋了？”等着他也像他爹一样，说出些没边没沿的话来。

　　杨苍诚却说：“嗯，我给你搭帐子去。”

　　梅新绿一愣，那杨苍诚已经招呼了人，放手大干起来。

　　.

　　杨苍诚说话不多，办事却十分利落，梅新绿的营帐搭好时，尚不到傍晚。恰好樊山送了水桶衣物过来，杨苍诚便留梅新绿在帐中收拾梳洗，自己去替她添置其它起居用品。

　　梅新绿看那帐子简单结实，倒放了心，只觉得这个杨苍诚老实可靠，很是不错。当下就安心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她正要借洗澡水将旧衣服洗洗，忽听帐外有人轻咳一声。她皱了皱眉，高声道：“国舅大人进来吧。”

　　一人走进来，站在屏风外面，叫了声：“梅姑娘。”

　　哼，派了樊大脑袋过来，没听到想要的消息，所以自己来探问了么？

　　梅新绿绕出去，笑着说：“国舅大人请坐吧，找我什么事？”

　　李馥在椅子上坐了，看着她问：“老夫没有别的事，只想问一句：梅姑娘在此可还习惯？”

　　梅新绿点点头：“习惯得很，杨将军父子待我都很不错，国舅大人尽可以放心。”

　　她似乎话中有话，李馥听了心下一动，却仍不肯确定，接着问：“梅姑娘是如何同伯润相识的？”

　　梅新绿道：“大家从前都住在洛阳，肯定早都见过，这回路上相遇，一同杀敌逃难，也算是巧。”

　　“路上相遇？还真是巧。敢问梅姑娘，如此兵荒马乱，怎会单骑上路？”李馥这话的语气大有抓住小辫子不依不饶的架势，梅新绿听着生气，懒得再和他绕弯子，就冷哼一声，单刀直入地说：

　　“我说国舅大人，你每次看我都一副很不爽的模样，我大抵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你那宝贝儿子的主意。”

　　李馥眼神一转，放了心，又换上那副老好人的面容来对着梅新绿：“梅姑娘你也不必将老夫想得太不近人情，老夫与你一见如故，只是李家孩子的婚事，向来都是圣上钦定，伯润他自己也做不得主，万一耽误了你……”

　　梅新绿轻轻一笑：“一见如故？国舅看见我想到谁了，嗯？”

　　李馥大惊。的确，梅新绿的脸看着熟悉，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见便出了神。但直到梅新绿方才轻笑反问，他才终于想起了她到底像谁。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李馥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那里早冒出了涔涔冷汗。

　　“是不是想到了李君喜？我与她长得很像，是吧？”梅新绿直截了当地说。

　　“你——”李馥没料到她径直说出了那个刺心的名字，一时错愕，竟不知所措了。

　　“我跟她关系可大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她什么人？”梅新绿咄咄逼人，“其实你也猜到了吧？能长得这么像，除了女儿，还能是什么？”

　　李馥颓然倒回椅子中。

　　梅新绿走过去，替他倒了杯水：“国舅不必惊惶，李子哥哥‘安全’得很。当年我娘为了不妨碍你的宏图大业，选择离去；我是我娘的女儿，当然也不会妨碍你儿子的宏图大业。”

　　李馥颤抖着接过那杯水，半天喝不到口中。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不过你这人实在烦得很。现在你知道了真相，可不要缠着我说废话了。你喝了水就走吧，我把这事儿告诉李子哥哥去。”

　　梅新绿说完，扭头便走，刚掀开营帐，便撞上一人。

　　“梅子妹妹……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乾璋立在门口，脸色苍白。

　　.

　　两人并排坐在棵树下，梅新绿有些尴尬：“李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刚说的，都是真的？”李乾璋开口仍是这句。

　　“是。”梅新绿说，“九岁之前我从没见过娘亲出门，也从没见过娘亲那么开心，忽然发现娘亲高高兴兴要出门，我当然要跟着去了。没想到一路跟到三崤山，碰见了你们。你们一会儿就钻入密道不见了，我找不到路，就纵马跳下去了……”

　　李乾璋倒吸口冷气：“当年……你是自己跳下来的？你是假装不认得……娘亲？”

　　梅新绿点头：“没错。当时我又不知道你是谁，是好是坏，自然假装不认得了。不过后来娘亲夸我做得对，她也不想你知道。毕竟是逃走另嫁了人，她怕你不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李乾璋眼眶微红，“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那时也不小了，她怎么就把我当……”

　　“你以为呢？在娘亲眼里咱们都是小孩，都傻乎乎的。”梅新绿说。

　　李乾璋抱头沉默。梅子妹妹，真的是妹妹……如此荒谬的事，让他一时如何接受？

　　梅新绿伸手拍拍他的背：“李子哥哥，你别急，这事儿得慢慢想才能想通。都怪我，我就不该太听娘的话，我该早跟你说明白……”

　　“不……你还是听娘的话好……”李乾璋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梅新绿跟在他后面，默默地往回走。远远地，杨苍诚走了过来，看见他两个，就招了招手。

　　李乾璋突然回身，告诫梅新绿：“你小心些杨苍诚，他爹当年就是花名在外，没有娶过夫人，却带着不明不白的两个儿子。如今他自己也不知招惹过多少女人了。世人都说杨公子才貌无双，迷倒天下红颜，我看他就是堂而皇之的采花贼。”

　　梅新绿瞥一眼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杨苍诚——采花贼？就他？

　　“好，我知道了，李子哥哥放心。”她很淡定，就算是采花贼，她也有法子让他以后只能采菜花。

　　李乾璋定定地看了梅新绿一眼，转身离去，与杨苍诚擦肩而过时连招呼也并没有打。

　　杨苍诚被李乾璋无视，走到梅新绿身旁时便带着些不满，他把一个小包裹丢给梅新绿，道：“这是你的衣服。”

　　梅新绿把那包裹接了，招呼杨苍诚：“公浩，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杨苍诚转身就走：“我累得很。”

　　梅新绿拽住他：“我是你老婆！”

　　杨苍诚一听“老婆”脸就发黑，无奈地回转身站好，楞楞地说：“那你说话，我听着。”

　　梅新绿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题，忽然想到上午杨天昊没有回答的问题，就拿来问杨苍诚：“对了，你来我家住了一晚，为啥第二天就走了？”

　　杨苍诚一愣，想了半天，问：“你家？”

　　梅新绿脸色微红，推他一把：“你装傻么？洛阳梅大勇家，你晚上睡我房里的！”

　　大约梅新绿脸红的模样勾起了他什么回忆，杨苍诚“哦”了一声：“那一回是因为第二天便打仗了。既然有奸臣可打，我们身为武将，为何不走？”

　　梅新绿有不好的预感：“‘那一回’？除了‘那一回’你还有哪一回？”

　　杨苍诚竟然老老实实地答：“多了，都是爹领我去的。我们还在秣陵时，就会了会县丞家的女儿；后来北上徐州，南下余杭，那些州郡太守家的女儿都热情得很；到洛阳时有个你；前些日子到了樊城……”

　　“停！”梅新绿的感觉愈发不好了，“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么？你爹让你去，你也就去？”

　　“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所以红颜知己，亦要遍布四方，如此方能显得风流倜傥。爹还说，女人是个好东西，但娶回来变成老婆，就成了天下最大的麻烦，不如一夜风流，让她们总是记挂着。”那杨苍诚说完，闷哼哼地又加了一句，“爹说得就是对，你看，你不就记挂着我，找来了么？可是爹说话不算话，竟让你当我老婆……”

　　梅新绿听不下去了，以手加额，冷汗直流。

　　她总算明白了。

　　什么令人仰望之气魄，什么庄严肃穆之神色……

　　全都只因为，那迷倒了天下红颜，才貌无双的少年公子杨苍诚，竟是一个闷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