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8、逢新友岂是良人（上）

　　那人看到梅新绿，也是一惊，神色便恍惚起来。蹙着两弯浓眉，定定地望着梅新绿，似不知如何开口与她说话。末了也只犹豫着问道：“你是……”

　　梅新绿与他对望，并不作答。旁边那年轻人抢着说：“国舅大人，这女的不知怎么闯进来的，您快下令将她赶出去吧。”

　　梅新绿这才行了礼，对那人说：“原来是李子哥哥的爹，失敬失敬。”

　　她在背后叫“国舅大人”叫得恭敬，当面却只叫他“李子哥哥的爹”。

　　李馥听得眼睛一眯，眉头一皱，恰似一只狐狸。他正欲再说什么，后面几人已经走近了，当先一人正是李乾璋。李乾璋见了他们两个，面带喜色，紧走几步赶上来，叫道：“父亲大人！这位就是梅姑娘，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正好，正好。”

　　李馥看着一贯沉稳李乾璋异常飞扬的神采，眉头皱得更紧，不免回头，将梅新绿多看了一眼。

　　感受到一丝疑惑，几分戒备，梅新绿微微一笑，就由着李馥打量她。

　　半晌，李馥终于收回投向梅新绿的目光，随即露出官样笑容，转向李乾璋，拍拍他的肩膀。李馥这么一笑，方才的狐狸模样瞬间消失，看起来竟像个老好人似的。他笑眯眯地看向李乾璋身后，那边正有一大一小两位将军阔步而来，两人见了李馥依次行礼，恭敬却并不谄媚：“国舅大人。”

　　李馥点头答礼：“杨将军，杨公子。”

　　都姓杨，又长得像，那么不是叔侄也是父子了。趁李馥与那两位杨将军叙话，梅新绿便将他们仔细打量一番——

　　杨大将军与李馥差不多年纪，人到中年不失朗朗英姿，一旦笑起来没有丝毫将军架子，反倒魅力十足，因而比李馥显得年轻。杨小将军不过二十岁上下，已经生得高大刚健，颇有杨老将军英朗之风，只是神色肃穆，带着几分令人仰望的傲然气魄。

　　李乾璋走到梅新绿身边，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梅新绿吃了一惊，忙把手缩回来，却见李乾璋向她使眼色，似乎想让她多多注意那两位杨将军。梅新绿诧异，不免又将那两人打量一番，这样一打量，她忽然悟了。

　　两位杨将军，是父子！

　　当初在三崤山小筑，李乾璋听说她那不成功的婚事后，曾提到过一对父子，当时他并没有说清楚，此时又急急忙忙提醒她多注意这对父子，这么说来……

　　梅新绿重新把那杨小将军上上下下扫视几遍，并不觉得似曾相识。

　　杨小将军感到梅新绿异样的目光，皱眉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视线移开，也是一副根本不认得、也不在意梅新绿的样子。

　　即便眼看着一锅米变成饭，还能记得锅上白气飘飘呢，人生中能有几次“生米熟饭”？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记得？

　　梅新绿淡定了，“夫君”么？还有待观察。

　　李乾璋见梅新绿并没有太大反应，略觉得惊讶，这时，李馥已经同那两位杨将军叙完了话，就叫李乾璋：“伯润，你来。”

　　李乾璋走了过去。

　　李馥说：“梅姑娘一路辛劳，须好生安顿。你引她去城内陈公益先生府上暂住吧。”

　　李乾璋应下，就要领梅新绿走，梅新绿忽然说：“哎，怎么就要赶我走？给我介绍介绍啊，我连你们是谁都没有认全呢。”

　　李乾璋吓了一跳，这个梅子妹妹说话随性，但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今日怎么会出言不逊？
　　生怕惹恼了父亲，他赶忙小声叫她：“梅子妹妹。”意在制止。梅新绿却转而直视李馥，悠然道：“国舅大人？”

　　这一盯一问，李馥微微动容，出神片刻，也不发怒，对梅新绿笑道：“想来梅姑娘也是将门虎女吧？这样急着结识我诸侯盟的将领。”

　　李乾璋更是一惊。自己父亲平日笑面待人，最是温和，怎么眼下也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梅新绿嘿哈一笑：“哪儿啊，我爹是给卓太师女婿当账房的，我娘是在家做绣活儿的，二老平生最不耐烦的就是疆场争夺。”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位大小将军，皆是脸色一变。

　　骂过梅新绿的那年轻将军先沉不住气了，站出来又骂：“你这野女人！原来一家都是卓孜老贼手底下的走狗，竟敢瞧低了我们，我……”

　　李乾璋拉他一把：“冠峰！”

　　“哼！”那年轻将军一甩手，退得离梅新绿远远的。

　　李乾璋转而求李馥：“父亲大人，梅姑娘之父虽然在卓老贼手下谋事，却只是个账房，并不与卓孜同流合污。况她陪我一路杀贼逃命，不离不弃……”

　　“知道了。”李馥打断他的话。

　　“国舅大人呐……”忽然，杨大将军笑着开了口，“我看这位梅小姑娘很是不俗，很想认识认识，可惜只知道姓梅。”

　　李馥眉毛一扬，眼神却是在杨小将军面上转了转，似在打什么主意。片刻后，他换上了老好人式的笑容，招呼李乾璋：“既如此，伯润，你来给杨将军介绍介绍。”

　　“不必了。”梅新绿说，“又不是大家闺秀，不讲那些虚礼。我叫梅新绿，从洛阳来的。我爹叫梅大勇，刚说过，是给卓太师他女婿罗贡做账房的。不过我爹可不是贪官，我也很看不惯太师那老家伙，所以你们不用把我当谁的走狗。我梅新绿顶天立地一个小姑娘，不屑做走狗。”

　　她干脆利落地介绍完了自己，就去看李馥，李馥尚自出神，反倒是那杨大将军赞道：“梅小姑娘好爽快！”

　　梅新绿听见称赞，笑嘻嘻地说：“杨将军认识了我，也介绍介绍自己呗。”

　　杨大将军竟冲着梅新绿抱了抱拳，风趣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乃杨天昊，有个表字叫长生，祖居秣陵。昏君封我个东宁侯，但我当得十分不痛快。”

　　梅新绿叫了声好：“正是，在家当侯爷，不如带儿子出来打奸臣来得痛快。”

　　杨天昊闻言大喜：“还是梅姑娘这话最痛快，来来来，我与你介绍我大儿子。”说着就把杨小将军一把拽过来，给梅新绿介绍，“杨苍诚，字公浩，上月刚满了二十岁，武艺高强，入万军中有如入无人之境，取上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想了想，杨天昊又加一句：“未曾婚配。”

　　梅新绿扑哧一笑，杨天昊也随之大笑，倒是那杨苍诚十分不悦。

　　更为不悦的是李乾璋，他本就对杨天昊父子有成见，此时看杨天昊一副替梅新绿相亲的架势，不免大动肝火，回头去看自己父亲时，竟见他露出满意神色，简直摸不着头脑。他按捺不住，又不知如何插话，忽而瞥见一旁还有个气鼓鼓的人，灵机一动，开口道：“梅子妹妹，这边还有冠峰，你也来认识认识。”

　　果然梅新绿饶有兴味地转头来看了，那高个儿大脑袋的年轻人一愣，随即怒吼：“扯上我干嘛？我不认识女人！”

　　说完了自觉得不对，又改口：“我、我不想认识这个女人！”

　　梅新绿忍着笑道：“李子哥哥，这人有趣，我倒想认识他呢。”

　　李乾璋正要开口，杨天昊抢着说：“梅小姑娘不知道，他啊，可是我们襄阳一宝。姓樊名山字冠峰，绰号——樊大脑袋！”

　　梅新绿没忍住，笑出了声，樊山吹胡子瞪眼，倒显得脑袋更大了。

　　李乾璋被长辈抢了话，纵然十分恼火，也不好直接生气，还要找些话题与梅新绿说，李馥忽然微咳一声，道：“杨将军。”

　　杨天昊收起笑来，正色道：“国舅大人有何指教？”

　　李馥拈须道：“杨将军幼子可在营中？”

　　杨天昊不知他什么意思，照实答：“是。”

　　李馥点头：“战事不断，也没人看顾他，他一个小孩子大约寂寞得很。杨将军既然与梅姑娘如此投契，不如便带梅姑娘过去，与杨小公子做个伴，如此也不用麻烦陈先生了。”

　　梅新绿闻言惊问：“什么？让我帮着带孩子啊？”

　　杨天昊听她这么说，哭笑不得，迟疑了一下，正要说点儿什么，那梅新绿已经眉开眼笑了：“带孩子好啊！小孩儿在哪儿呢？快带我去！”

　　一直板着脸闷不作声的杨苍诚忽然说话了：“公棠在南营，我带你去。”

　　“还是我带着梅子妹妹去吧。”李乾璋抢先站到了梅新绿身边，“我看她安顿下来才放心。”

　　李馥斥道：“胡闹！你自己还有伤，不好好休养，如何再战？”

　　李乾璋还要争辩，梅新绿冲他笑笑：“李子哥哥好好休息去吧，我反正在营中，又不会跑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反正在营中，总比在陈公益府上容易见到。李乾璋听懂了梅新绿的意思，转忧为喜，便不再阻拦，从梅新绿身边退开。互相告辞后，杨天昊与杨苍诚便带了梅新绿往南营去了。

　　“冠峰，稍候你带些日用物资，去南营走一趟，看着那梅小姑娘住下。有什么消息，回来禀报。”李馥吩咐樊山。

　　“我……我？”樊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李馥瞪他：“怎么，不服军令？”

　　“末将……末将遵命。”樊山一副自认倒霉的表情，大步去了。

　　待只剩下他父子俩，李乾璋忽然道：“父亲大人，您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与梅子妹妹过不去呢？”

　　他不说倒好，说了这话，李馥忍不住便怒斥：“伯润啊！你平日处事沉稳，如今不知从哪儿认识了这不知底细的小姑娘回来，竟然事事沉不住气，真是糊涂！”

　　“父亲大人，我……”

　　“好了，不必多说。我看杨将军很喜欢你那梅子妹妹，如今正是合力讨贼之际，我不愿看到李杨两家为一个女子起什么冲突。”

　　李馥说完，拂袖而去，李乾璋留在原地，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