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恨君从此无多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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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君晔捧茶微怔，半晌才道：“梅子是明白人，我能给什么，她想要什么，一清二楚。先生也是明白人，又如此坦诚洒脱，我无须多言，只有佩服。”
云灵姿点头微笑，饮罢杯中茶，将折扇一展，道：“我今日能让公棠佩服，并非洒脱，而是阳寿所限，不愿误人姻缘。”
杨君晔又是一惊：“先生何出此言？”
“只怕我这天算亦受天妒。当年云游，曾遇一卦学名家，替我卜过命途，道是‘从来多磨难，自小病中人’。果然我一生多有波折，痼疾难除，尚不知能活到几时。”
杨君晔一时语塞。
当初在襄阳，他二人倾盖而过，直到此番相会，之间再未谋面。云灵姿数次吐血晕厥，也只有梅新绿在旁，知道凶险，杨君晔也只是听过“天算先生，天生病体”的传言而已。
纵使看出他面色苍白，似有痼疾在身，却也没曾想会到如此地步。
“先生……”
“‘天算智计天下无双，丰姿当世无俦’，此为世人赞誉，也并非全是虚言。我自诩高人一等，梅姑娘也未曾上心，别人又岂能和我相比？公棠不必担心。”
云灵姿折扇打得悠哉，语气带着三分傲然，却并不显得突兀，自然一段神采夺人。杨君晔本是担心他身体，却被他以自嘲岔开，一点玲珑心思，巧蕴其中。
杨君晔一时感慨万千：“先生，莫要回凉国了吧。”
云灵姿笑笑：“我曾对梅姑娘打过一个比方，人生如琴，弦断则琴毁。李乾璋心中，‘亲人’与‘旧情’两弦已断，只剩下‘江山’，不知能撑到几时。只是人生亦有不如琴的地方。琴余一弦，那一根弦也是原样；人生仅剩一个念想，那便会耗去所有的心思，只奔着那一个念想而去。譬如李乾璋，谁去拨他最后一根弦，如何去拨，不是随便可为的。譬如我若不回凉国，李乾璋只怕即刻便要挥师南下，届时南北大战，受苦的可不是我。”
杨君晔叹了口气：“我休养生息，屯兵备战，时日不短。他就算挥师南下，我也未必不能破之。”
“公棠啊公棠，我道声多谢你，却也要敲醒你。”云灵姿折扇一收，做个欲敲他脑门的动作，笑道，“知你替我心急，你又岂能为我一人，改了原先谋划？本来娶李坤玉一事，便是为着稳定南北。你定然清楚，若是大战胶着多时，百姓遭殃，只有缓下攻势，伺机一举攻破，才能损少而救多。一着不慎也会满盘皆输，你原本极好的策略，改之可惜。”
杨君晔皱眉道：“李乾璋骗先生出山，又诸多限制，我替先生不值。若先生在我楚国，我定然尽全国之力，访名医治好先生。届时先生与我出谋划策，我定然欢迎之至；先生若想云游，我亦会任先生自由来去。”
云灵姿望着杨君晔两道浓眉，微微一笑。
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似沉稳，骨子里仍是热血一腔。遇着真正挂心的人，总会先动了心念，再去想理智。
云灵姿道：“公棠可知，当初那名家将卦辞给了我，却被我信笔改过？”
杨君晔问：“先生如何改过？”
云灵姿悠然负手道：“卦辞说我‘从来多磨难，自小病中人’，我却改作‘自小不惧多磨难，从来不是病中人’。”
杨君晔赞叹：“先生不信天命，勇气可嘉。”
云灵姿又摇头：“非也非也，我自己也于卦学略有研习，又精通天象命理，怎会不信天命？”
杨君晔诧异：“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我信天命，却不认命。”云灵姿转为肃然，“心思病了，才是真病。我就这副身子，亦能办成大事，没什么好不值的。公棠可信我，纵使不留在秣陵，亦有妙计助你除了李乾璋，平了天下？”
“信。”杨君晔点头道。
只看云灵姿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连“愿闻其详”也不必再说，只淡然一个信字，发自心底，重于千金。
得了杨君晔笃定的一字之诺，云灵姿不免又生发出些感慨：真知音者，到底不同。梅姑娘，云某天生慧眼，不曾看错了你，你亦是天生慧眼，不曾看错了他。
转而又微笑起来：“与公棠倾谈，着实畅快，竟想要一醉方休。公棠可备有佳酿？”
杨君晔正要问他饮酒是否无碍，想到方才他改的卦辞，便不再提，只爽快道：“如此佳境，岂能无酒？先生稍后，我去取来。”
杨君晔于小舍之中存的乃是自创的槐香饮，其味清新提神。有“怀乡”的谐音，兼之酿法简便，所以在军中广为流传。楚国兵士多为本地乡勇，若远征时，偶尔分两杯槐香饮，唱几句秣陵歌谣，自能打起精神，团结对敌。
而此酒不烈，也正适合云灵姿。
杨君晔替云灵姿斟酒一杯，两人碰杯尽饮，云灵姿便赞：“好酒，恰如公棠为人。清淡雅致，韵味却无穷，想必是公棠亲手所酿，正合我口味。”
杨君晔本未言明，云灵姿却先品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又各饮一杯。
酒到酣时，云灵姿忽而放下杯盏，展开折扇，细细凝视。
杨君晔眉尖微挑：“先生？”
云灵姿合起折扇，递给杨君晔。
杨君晔接过折扇，更是不解，云灵姿笑道：“我云游到武陵时，曾遇一世外高人。他居于竹林中，引山中清溪酿竹筒酒，每日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高谈阔论，唱评点天下时局，言词犀利难以入耳。我虽然不善饮酒，不喜论时局，听他唱却觉得自有天然情趣。他亦喜我随性，与我相谈甚欢。此人……行止颇为出格，思维跳脱万象之外，常人难以交心，所以恐不见容于世俗。但他实有相才，亦有远志，比起无心天下事得我，自然更高一筹。若遇着合了他心思，又肯重用他的君主，他必有一番作为。”
明白了云灵姿的意思，杨君晔反而不知如何应答。云灵姿自知无法留在秣陵，却设法向他引荐谋士，真挚心意，可见一斑。
小心捧着折扇，杨君晔问：“敢问先生，那位高人，姓甚名谁，家在武陵何处？”
云灵姿道：“他名叫穆文佐，字子略，住武陵城外山中。他那草庐结于竹林深处，而竹林阵法密布，若要寻到，恐怕需费些工夫。倘若你见了他，可千万别叫他高人，他必不屑。”
顿了顿，又补一句：“先莫急着寻他，待到将来我……待到将来你与梅姑娘重逢之后，与梅姑娘同去吧。带着这把折扇，或许他会卖我个面子，不太为难你们。”
梅新绿心思灵巧，任穆文佐如何刁钻，必有法子化解。
穆文佐的名字，杨君晔从未听说，当初苏勋遍评天下名士，也不曾提过。这样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名字，却郑重其事地从云灵姿口中道出，慎重地引荐给杨君晔，甚至以折扇为信物，那么他的才能，必与云灵姿相当。
这天下，还有多少穆文佐一样的人物？
杨君晔不免后脊生凉：人在局中，个个都自以为是天命所归，阴谋阳谋，明争暗斗，网络各地英才，为己所用。却不知在局外，名山大川中，更有许多双看透了天下的眼，在盯着局中人，评点生死胜败。
若非梅子一力将云灵姿引到他面前，将他点醒，若非云灵姿一心相助，为他指路，他或许依然当局者迷。
末了杨君晔向云灵姿深深一拜，道：“定不负先生一片丹心。”
亦不会，负了梅子。
哪怕是眼下要娶李坤玉，日后与他比肩的，却只能是一个人。
云灵姿见他应下，这才重新端起酒杯：“来，公棠，满饮此杯。”
杨君晔也举杯：“我敬先生。”
杯盏相碰，情满其中，但愿长醉，不愿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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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尽兴回城，杨君晔亲送云灵姿回驿馆歇息。云灵姿才下车马，又会杨君晔，心绪多有激动之处，又饮了酒，便觉得胸腹间颇有不宁，气血翻涌。欲要回房便睡，却发现房里桌前，赫然坐着一个李坤玉，似乎早就等他归来。
云灵姿一点也不惊讶，反倒从容在李坤玉对面落座，自取了茶壶茶杯过来，只不理她。
李坤玉见他视自己如无物，略有不悦，淡淡道：“我却不知楚帝别有心思，派人打发了我，却自扮作接待官员，与先生私会。我也不料，先生是凉国军师，却与楚帝甚是亲厚。怎么，先生和楚帝相谈甚欢，竟把我忘了？”
果然这李小姐急着嫁给楚帝，疑心又如此之重。
云灵姿并不理她，仍自斟茶。
“若我飞鸽传书，报于大哥……”李坤玉话说一半，意在胁迫。
云灵姿不减悠然：“你飞鸽传书，未必飞得出秣陵。”
李坤玉微怒：“我此番只为求亲，又非出嫁，总有回长安的一日。届时我亲口告与大哥，先生又当如何？”
云灵姿自斟茶一杯：“若云某再不为你大哥设一谋，出一策，又当如何？”
李坤玉气结：“先生，你打算叛我大哥？”
云灵姿轻啜香茗：“那倒不是，云某只是饮茶时，不喜见到李小姐这般嘴脸。”
李坤玉拍案而起：“先生，我敬你一声先生，乃是因为你是大哥最中意的军师。若你再出言相辱，休怪我不留情面。”
“云某何时需要李小姐的情面？”云灵姿以傲人视线瞥一眼李坤玉，又低头品茶。
李坤玉怒极反笑：“云先生不肯要我的情面，还想要梅新绿的情面？人都失踪两年了，还念想不断？不过说起来，我嫁给楚帝，倒是帮了先生的忙，绝了最大一个情敌，先生竟不谢我？也罢，先生不谢我，莫坏我好事也成。将来，我必会在大哥面前，替先生‘美言’几句。”
李坤玉一直不知梅新绿离开长安之后九死一生的经历，还以为她像传言中所说，只是“失踪”，动不动念起梅新绿，便如鲠在喉。
那样正好，要的就是她这份“如鲠在喉”。
云灵姿微微一笑：“如此，多谢李小姐。”
李坤玉咬了咬唇，摔门而去。
云灵姿微微一叹，这才歪了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压制不住的一口血，就喷在茶盏中。
他自己时日无多，毕竟无悔。李坤玉一意孤行，却能撑到几时？
忧能伤人，妒却能杀人。李大小姐，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恨君从此无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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