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人间自古有奇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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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此言，云灵姿一时怔忡。
或许真有冥冥之中灵犀一线，将他二人牵连？
当初面对梅新绿，亲耳听她讲自己如何起死回生，尚存了一丝不信。只觉得一定不可能到了那个地步，哪怕相信她真受过如此苦楚，都是极为残忍的事。
而眼前这位素服建国，颇有手段的少年君主，却含泪笃定地说：她死，我知道；她活过来，我也知道。
两年分离，毫无音讯，他竟能如此准确地感知她的生死！
她所选的路，千难万险，他再难过，亦坦然接受。
梅新绿备受磨难，却坚决地从死境中还回一口气来，定是为了眼前这位少年，只为不使他心伤。
云灵姿黯然合起双眸，黑暗笼罩时，不可见物，心却愈发明朗。
那两个，都是用情极深却不为情所困的人，天各一方时，以心相约。只要还活在同一片天之下，同一片海之内，便遥遥相守，不离不弃。
所以，她敢拼命，一往无前；他敢等待，同样一往无前。
不免想到当初，问梅新绿：杨君晔是怎样的人？
梅新绿答：公棠的好处一时是说不完的，须得着实与他相交，才能一一明白。
现在看来，那问题的确是不好答的。于梅新绿而言，杨君晔的好处，本无以言表。
末了，云灵姿睁眼，悠然问道：“公棠，可有琴箫？可有茶具？”
杨君晔笑答：“早已备好，只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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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徒步而行，出得城外，由杨君晔引着，到了一处山水之交的小舍。小舍取山上之材，建于山下，门因水势而微斜，墙傍叠岩而稍曲，偶闻鸟语，隐有茶香。
舍前水畔置有茶桌、棋枰、画案、琴台，看似摆放随意，实则融于景中，恰到好处。
云灵姿便赞道：“如此雅境，可见公棠慧心玲珑，意趣不俗。”
杨君晔喜道：“先生超脱之人，一句‘不俗’，正是至好的赞誉。”
云灵姿摇头：“我非真超脱，到底是红尘中人。”
“红尘中人又何妨？先生绝世之才，自能笑傲红尘。”杨君晔走到画案之前，提笔道，“早先于襄阳城外，与先生琴曲论交，颇有所得。今日我愿以画一幅，向先生讨教。”
言毕，勾下一抹淡墨，优雅之外，更有洒脱。
“甚好。”云灵姿亦走到茶桌前，飘逸一笑道，“难得公棠讨教得雅，今日我便乐得免俗，与君不谈政局，只‘谈情说爱’。”
话音落时，指尖灵动，嫩叶清流，满聚一瓯。
杨君晔笔下不停，故意问道：“子逸先生为何不谈时局？那‘谈情说爱’，又是何意？”
云灵姿轻笑：“时局如何，有心人自然想得清楚，明眼人到底看得透彻，我何须言明？天下明为三分，实是南北对峙，这样的道理公棠早就明白，否则也不会插手南夷建国之事。我非能久居秣陵，南北之战也非近日便起，若说出谋划策，一时也到不了这地步。国事如何，君主心意所趋，公棠既说讨教，我便只是交心。”
杨君晔笔锋一顿，随后一转，叹道：“先生可愿听听我的身世？”
云灵姿听他叹得怆然，便点头：“愿闻其详。”说着起身，留那茶水自在小瓯内烹煮，转向棋枰，信手拈了棋子，布下古谱残局。
墨迹忽而大开大阖，杨君晔一面挥毫，一面将当初与梅新绿说过的身世，又一一道来。
本以为那般惨痛的记忆，自梅新绿后，再不会说与人知道。然而见了云灵姿，当真如梅新绿所言，是俊逸不凡，举世无双的人，又对那“交心”二字心头一动，不由得便要说出口。
“当初我埋在坟堆里，只剩了一口气，是影卫易水引着我父亲找到我，将我挖出来。或许，也算尝过了‘死而复生’的滋味。那时我了无生趣，只为了父亲的‘天下大计’，才活下来。从此一直扮作八岁孩童的样子，学如何算计，等着大哥替我打下一方基业，‘坐享其成’，再争天下。”
杨君晔说着一顿，笔动微微，细中见放，时而一点如高山坠石，间或几勾若弩发千钧。云灵姿凝神静听，一人执黑白两子，就着那古谱，顺着杨君晔的笔调，杀得难解难分，恰若人心纠葛。
“甚至大哥处处留情，也不过只是为我挑一个‘独特’的女子而已。父亲说，经失身之创，却能不以为侮不受牵绊者，才能理解我当年受刑之苦，与我相濡以沫；无大智慧者，不配与我比肩。”
笔锋忽含婀娜，化为轻灵。
一晃十年，有八年都按着父亲铺好的路在走，摒弃一切情感，谋划算计。那年，看到父亲替他选好的女子，却心头一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以自己的“轻易一死”为他破冰碎石，大哥以自己的“莽撞之死”将他推上高台。按父亲的设定，他应是父老们眼中沉稳聪慧少年，敌人眼中笑里藏刀的对手。
只是，那个娇俏却不娇弱的小女子，却把他心头的热血勾了出来。
同是为他拼命，父亲只要天下姓杨，梅子却要天下太平。
唯他是得以将这两者一齐满足的人，却对自己的本心，忽而生疑。
杨君晔说到此，再也无言，陷入纷繁思绪，笔锋亦现板滞之象。与此同时，云灵姿落手一子，在棋枰上摆出一副死局。
转而悠然起身，往琴台落座，云灵姿悬手琴弦上，似在思索弹何曲目。被杨君晔瞥见，却觉此景恰如心境，悬而未决，只缺最后的拨弦一指。
云灵姿沉吟半晌，忽问：“依你所言，你父亲喜欢云游，何以救你时却来得如此之快？难道本就在当地，伺机而动？”
云灵姿不曾转弯抹角，意思极为明白，杨君晔略一思索，脸色大变。
害他命相败露的山洪山火，本可人为。父亲一贯精于算计，布下偌大一盘棋局，算去性命无数，倘或是故意要他“了无生趣”呢？
云灵姿又道：“他要你灭情绝爱，实则他自己，才是无情之人。”
笔锋暂收，杨君晔沉声道：“先生……果然心思胜常人百倍。”
“公棠也不必过于忧虑，如此以亲人做算计之事，帝王家最是平常。我不过见惯了，并非有胜人心思，也并非要引你感伤。”云灵姿信手弄弦，为清商之音，颇有悲戚感；俄而却转正宫调，畅快正气。
杨君晔精神为之一震，画笔勾抹顿挑，又匀青空之色。
但听云灵姿娓娓道来：“商调悲戚，为臣之声；宫调正气，为君之声。君王何以为君王？并非无情，而是不困于一己愁绪，放眼天下，眼中有苍生者。帝王灭情绝爱，多成暴君；恃强弄权，天下人畏惧，却不景仰。自古人好争高位，却不知应先为人，然后才能为人君。”
杨君晔叹服：“先为人，后为人君。闻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
笔走偏锋，宛若游龙。本心何在，终有决断。
云灵姿曲意凝绝，陡然翻作慷慨羽调：“公棠先莫急着决断。须知人无完人，人各有志。令尊就算有错，也是错在把自己的志向与谋划强加于你，将你逼至绝境。你既然已走了这条路，便只好走到底。灭情绝爱是错，太多情也无益。至高无上的位置，必定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首才可及的，只是谁说杀人不可救命？这点，梅姑娘反倒比你我更明白。”
手上遍染鲜血亦无悔，只因并非徇私。对于情之一字，梅子向来比他们解得更为透彻。
曲到尾声，云灵姿展颜一笑，风采非凡：“为君如为父，狠而不阴，威而不怒，仁而不柔。担心只在心底，绸缪则在庙堂。或许令尊不是好父亲，却不仅给了你半壁江山，又一手引得梅姑娘与你患难情深。今后哪怕只是想想，李乾璋想要的，你几乎都有了，便也是件乐事。”
杨君晔亦朗声笑起来：“先生口不饶人，说得好。”
最后一笔婉转收势，清雅灵动，画作初成。
云灵姿起身上前看画，入眼赫然是一幅梅新绿舞剑图——俏丽容颜，纤巧身形，慧黠明眸，坚韧神情，皆跃然纸上，由晴空雪梅衬着，只让人觉得，上天入地也再寻不到第二个如此伊人。
心绪一动，喉头腥甜。生生咽下那口血，云灵姿捉笔在画像留白处题了一句：
“青丝未老情思老，
棋心不筹琴心愁。”
题罢不等杨君晔诧异询问，便抢先问了句：“公棠还记得我此行来意么？”
杨君晔微微蹙眉：“乃是为李坤玉提亲。”
云灵姿点头：“不错，此事公棠如何看？”
杨君晔沉吟：“娶了自然好，只是如今知道梅子还活着……”
“若非梅姑娘所托，我不会替李坤玉求亲。”
杨君晔大惊：“此话怎讲？”
云灵姿转身取了煮好的茶来，斟一杯给杨君晔，自捧了一杯，抬眼望天：“为君筹谋，愿舍情思；为君棋局，愿舍琴心。这就是梅姑娘的打算。梅姑娘是我此生至爱，她要遂李坤玉嫁你之心，成全你沟通南北之意，我才带了李坤玉来此。否则，我断不会由着你娶别人。”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人间自古有奇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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