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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会长安击掌为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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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炼狱,即是周而复始的折磨。
窒息带来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刀剑砍刺,且比干脆的利器之创更为难耐。有一瞬间,脑中一黑,全无知觉,似乎是真的死了,然而随后却又渐渐感到那种头颅与胸腹间持续不断的胀痛,竟是又活了过来。
如此反反复复,极像当初井中沉浮,只是当时人还清醒,尚能动动手脚自救;如今人却是在昏睡中,只能忍受。
隐约还能感到心头酸涩,似乎有人为她悲痛已极,又隐忍难发,纠结于心,滞涩不去。想知道那人的面貌,那人却身形渐远,终不可及。
忍无可忍时,梅新绿奋力一挣,双眼张开了一条缝隙。
久违的光,刺得她阵阵晕眩。她将眼睛重新合起,缓了缓,才再度张开。
终于适应了光线,眼前景物清晰起来,梅新绿活动脖颈,四下张望。
这么一望,便发现床榻旁蹲着一个熟人。
“哟,醒了,真不容易。”甘遂一面拣药材,一面没好气地说。
梅新绿困惑,虚弱地开口问道:“我……怎么和你……在此?”
“哼,还不是你阴魂不散?老子和药药好端端要出海,偏偏你的尸首就撞上老子的船。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
梅新绿吓了一跳:“我的……尸首?”
甘遂竟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可不?断气两个时辰,不是尸首是什么?”
梅新绿有些转不过弯来,只好接着问:“那我……现在是什么?”
甘遂拎着半根山参,一边敲床沿一边得意道:“自然是活人!老子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河北甘大夫是也!你当老子是江湖骗子吗?跟你讲,老子……”
“师父。”药药端着汤药走了进来,怯怯一声唤,恰到好处,那边甘遂立即住了口,急忙丢开山参,过来接过她手上的药碗,关切道:“药药累不累?”
药药摇头道:“药药不累!”
甘遂心满意足,转身又将脸皱作一团,气冲冲走过来拎起梅新绿,让她靠坐在床上,给她喂药。
梅新绿喝下半碗药汤后,甘遂便放她歇息喘气,梅新绿趁机又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气息不足,应是困死在井底暗道了,又怎会被你们所救?”
“什么井底,什么暗道,老子怎知道?老子驾船要行时,忽然水底暗流袭来,船差点儿翻了,结果就漂上来直挺挺一个你。老子本来是要打死你的,怎知你已经死了,那老子只好先救你活过来。哼哼,老子本事很大,将你救活之后再弄死,谁让你们害得药药不能……”
“师父!”药药又怯怯叫了一声,屡试不爽,甘遂即刻住口,转而问她:“药药,你还是去休息吧?”
药药又摇头:“药药还好,不用休息。”
梅新绿奇道:“药药怎么了?”
她一问,甘遂又愤恨起来,这回没等药药叫停,他已经吼了出来:“你们随意断她经脉,害得药药不能生孩子了!”
梅新绿大惊,忙看向药药,药药腼腆一笑:“不妨事啦,师父本事最大,总能治好的。”
甘遂揉揉她脑袋:“那是当然,老子的医术……”想想不对,又一脸痛心道,“我们药药怎么这样好心?总替他人说好话?”
药药仍是笑,梅新绿拉了她道:“对不住,我不知竟会……”
她道歉乃是为自己的失察,连累药药受乔君子折腾,甘遂却一心以为她就是始作俑者,冷哼一声道:“道歉有何用?一句话也治不了病。”
梅新绿不再招惹甘遂,停了片刻,便问药药:“这是在何处?”
“在倭国呀。”药药说,“听说这个岛叫做筑紫岛。”
“倭国?这么远了?”梅新绿讶然反问。
甘遂又逮住她的话柄,骂道:“哼,也不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这一整年,不仅楚国军队要捉你,凉国军队竟也要捉你。为了安安生生救你,老子才带你躲到这里来,你还嫌远?你若再惹事,老子便把你扔在海里,让你重新淹死一次。”
其他语句都似不曾入耳,梅新绿只听到一个词便觉悚然:“一……整年?”
“你以为起死回生那么容易啊?一年能醒就不错了。这还没完呢,你现在虽然醒了,却随时会死,至少再调养半年不死,才能断定是真活过来了。”甘遂道。
梅新绿不管他如何解释,只是急急挣扎着就要下床:“怎会一年了?不成,不成,我一定要回去,我有非见不可之人……”
甘遂大怒,一把按住她:“你这丫头真不识好歹!老子跟你说你随时会死了,怎么还这么乱来?不准乱跑!什么人能非见不可?”
梅新绿无力挣脱,便转而与他说理:“甘神医,你如此待我我感激不尽,可你试想,若药药不见了,你会如何?”
甘遂一愣,道:“老子去找!”
“若找不到呢?”
“老子……老子上天入地去找!”
“若几次三番马上便要找见,却总是擦肩而过,再之后经年之间,天各一方,不通消息,又会如何?”
“老子……老子……呸!那怎么可能!”
“甘神医,你不敢想,是也不是?你根本不敢面对失去药药。”梅新绿笃定道。
甘遂被说中,气鼓鼓地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那个人于我也是同样,几次三番不见我,好不容易得了我的消息,却又擦肩,如今一年了,他该急成什么样子?这样不成,不能让他绝望至此,我定要回去找他,至少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甘遂一把将她推回床榻躺着:“省省吧,那家伙一年前就死了。”
梅新绿愣了愣,继而失笑:“怎么可能?”
甘遂又怒道:“你是个什么丫头啊?好话坏话都不听?那家伙惹怒了楚帝,被楚帝汤镬处死,你还找什么找?”
梅新绿听得又是一愣:“我要找的便是楚帝,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甘遂也一愣:“不是那断了药药经脉的漂亮男人?那不是你的男宠?”
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反应过来,齐齐道声:“呸!”
药药看看梅新绿,又看看甘遂,怯生生道:“师父,这是……有误会了吧?”
甘遂对她温柔点点头,又冲梅新绿吼:“喂,你赶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梅新绿便把自己自战后被俘,受伤出逃,遇见乔君子,被他看中要做成宝物收藏,她不依从,便被下药扔到井里,与杨君晔不得相见等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听了前因后果,甘遂惊得张大了嘴,指了梅新绿道:“你……是梅新绿?江东一枝梅?”
梅新绿点头道:“不错。”
继而笑着补了句:“甘神医,以后可别跟我卖弄了,四大奇人我可是第一个。”
甘遂原本沉浸在那误会中,有些懊恼,听闻此言却立即跳脚:“第一个又如何,没老子在,你能活么?”
梅新绿正色道:“甘神医再生之德,我无以为报,还请甘神医赐药一副,让我能勉强下地走路即可。”
甘遂瞪她一眼:“你觉得你就算能下地,又能走多远?”
梅新绿转而又道:“那我不走,请甘神医帮我发一封书信往秣陵,只说我还活着便好。”
“那也不行。”甘遂道,“你现在还不算真正活过来,稍有闪失便会死去。哦,老子给楚帝发封信说你活着,结果第二日你便不小心死了,那老子不成了欺君?你给老子好生呆着,不到真正活下来的那刻,不许离岛,也不许跟谁传书写信。”
梅新绿愈发急切:“甘神医,你不是要治好我再弄死我么?你医者父母心,不忍亲手杀死活人吧?那好,便趁我现在半死不活之际,放了我出去自生自灭如何?你也不必两难。”
甘遂气得锤床:“老子误会你害人才想弄死你,现在老子只要治你,你就得好生养病。老子最厌烦不遵医嘱的,偏生你就这么倔,真是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
他说着,起身四下寻找,连药药小声叫“师父”也不应。过不多时,找了一截麻绳过来,就将梅新绿捆在床榻上,而后道:“哼哼,就这样吧,你老实呆着。”转身离去。
梅新绿也气得不轻,却碍于他是救命恩人,不愿出口骂他。药药见师父甩袖子走人,又见梅新绿可怜,咬咬牙,悄悄将绳套拆得松散些,这才小跑着跟了甘遂出去。
这于梅新绿却是个机会,待他们走远,她便挣脱绳索,挣扎着下了床。脚底虚浮,她一点点扶着床榻桌椅往门边挪动,到了门边,拾起不知谁遗落的一根柴棍,终于撑着走了出去。
第一次逃跑,梅新绿没逃出几步便被去而复返的甘遂捉了回去,灌了一大碗安神汤,睡了三日整。
到了第四日,她力气更足些,又挣脱绳索从后窗跑了。甘遂与药药两人将她堵在一里外的河曲,当场喂了迷药,才将她带回来。
这一次梅新绿睡了十日,一醒来浑身酸软,连坐起身喝药也没了力气。甘遂以为她得了教训,谁知一转眼她又强撑着跑了。到晚间甘遂才发现她晕倒在五里外的一丛灌木里,若不是他闻到药香寻过去,恐怕她真得死在那里。
甘遂生性本倔,遇见比自己还倔强的这是头一回,愈发怒不可遏:“老子原本还挺敬佩你,因你是个难得的女将,还坚强得很。谁知道实际竟是个傻子,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能比治病救命还重要,你就天天豁出命往外跑?”
梅新绿道:“我这就是救命,救公棠的命!忧能伤人,我不能硬生生让他难过死啊。甘神医,不过送一封书信而已,为何不行?”
甘遂道:“好,你去传书吧,照你这种折腾法,先传书告诉他:‘姑娘我还活着,你开心吧?’然后便力竭而死,那他就能不难过?生死大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别以为你懂点药理就是懂了医术,你们这些打仗的,惯于杀人,几时懂过救人?”
甘遂说得头头是道,梅新绿语塞。她虽不敢全然苟同甘遂的话,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有些道理。
甘遂见她不语,又道:“一年都等了,也没见他有什么病啊灾啊,还能等不了再一个半年?老子实话告诉你,你再这么乱跑,可就不止半年了。”
梅新绿自此按时吃药休息,安分过了月余,元气渐渐恢复,到底却不能安心,总记挂着与外面联络。她几次偷偷求药药替她传书,药药却不愿违背师父的意愿。梅新绿勉强不来,也只有无奈作罢。
这一日早晨,梅新绿照例绕着屋子慢跑练气息,忽然见到一个衣着简陋的黝黑小孩,提着两大桶蔬果过来,喊了两句听不懂的话,便将桶放下,转身离去。
是个倭人孩子?
彼时甘遂与药药皆在厨间制药,梅新绿瞅着时机难得,便悄悄绕出了门,随在那小孩身后。
那小孩翻过一座小山头,又涉过一道浅河,再穿过一片密林,终于到了一处开阔地。那里木屋较为结实整洁,也较为密集,似是富家大户集中之处。
梅新绿伏在木柴堆之后观望,这才见到那倭人小孩足上带有细锁链。他走到一群同样衣着简陋的人群中,与他们交谈几句,转而端了一盘茶果进了最大那间屋子。
想必这小孩是个奴隶。而那屋子中,隐隐传出谈笑声的,便是倭人的贵族。
可惜言语不通,否则这么多人,总有人值得托付,能替她送出书信。
梅新绿如此叹息时,视线一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正向这边走来。生怕认错了人,她擦亮眼睛又看一遍,这回看得分明,不是李坤玉又是哪个?
“她怎在此?”梅新绿眼看她款款走到方才那间大屋前,不免惊异,然而再一转眼,才是惊讶之下更有大惊。
但见李坤玉其后,又来一人,白发俊逸,丰姿胜仙,赫然是云灵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