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命绝汤镬偿其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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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君子渐渐将眼神转向杨君晔，唇角微微上扬：“藏起来了，你去找吧。”
杨君晔闻言，皱眉思忖，那厢乔君子又道：“我这些宝物，你最中意哪个？”
他手足俱断，无法伸手去指，便冲着画舫那边抬了抬下巴。
杨君晔见乔君子丝毫不急，悠然顾左右而言他，复又提醒一句：“乔公子，我对你那些收藏并不感兴趣，还望告知梅子何在。”
乔君子笑道：“你这人忒啰嗦，告诉你那小姑娘本公子藏起来了，要你去找，你怎不听话？快去吧，若去得晚了，小姑娘便活不得了。”
见杨君晔终于现出愠色，他又补了一句：“你叫她‘梅子’？这名字不错。”
杨君晔不再同他言语，回头示意易水，易水发出一道号令，便有一小队兵士穿过暗门，往院中去寻梅新绿。易水又发出一道号令，画舫上两个兵士得令，将葭萌搬了下来。
乔君子见状，面露喜色：“原来你最中意葭萌，着实好眼光！葭萌心思灵敏细致，笔下文辞斐然，样貌装扮也被本公子修缮得完美，绝对胜过你手下那些文臣。”
杨君晔欲要打断他那滔滔不绝的自夸，乔君子却忽然转回头来，清晰无比地说：“便从他开始杀吧。”
杨君晔一愣之间，乔君子的视线又移了开去，与葭萌遥遥对视。葭萌原本拼力和抬着自己的两个兵士相抗，觉察到乔君子的目光，倏忽安静下来，目光中的愤怒与凌厉消退，转为柔和。两人视线胶着，如大难降临时至亲至爱间相拥倾谈，一方出言安抚，另一方便乖巧应答，最终将恐惧与怨怼一并消解。
不多时，葭萌脑袋一歪，唇角溢出一道血渍。那两个兵士见状惊奇，便放下葭萌，前来回报：“主公，那怪物咬舌自尽了。”
杨君晔示意他们退下，向乔君子道：“乔公子倒很有觉悟。”
“本公子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乔君子视线不离葭萌，细细道来，“你教影主胁迫乔伯，找到了这个地方，想必也从乔伯口中得知这些宝物对本公子有多么重要。你将他们羁押，又将本公子手足折断放在此，不就是想以他们的性命相威胁，要本公子说出你那梅子小姑娘在什么地方么？本公子既然来了，就决心与他们同死，不受你的威胁。或许你不信，以为本公子心中还有什么不舍，那便来试试，看谁的耐性久。”
杨君晔道：“我最不怕与人比耐性。”
乔君子笑若中秋之月，明色照人，偏又多了一分寒意：“或许本公子用错了词。心有期许而不得，心有畏惧而不发，隐忍难当，这才需要耐性，本公子了无牵挂，恐怕与你是没得比了。你若执意与本公子纠缠，本公子也奉陪到底。哦，对了，照你那梅子小姑娘所言，创造者才有资格毁灭，所以你只消说要哪个死，本公子亲自来杀。”
杨君晔冷冷反问：“若我派人将他们一刀一刀活剐，你也忍心看着？”
乔君子笑容更盛：“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那才是宝物，死了残了，都只是废物，毫无美感可言，本公子哪还会多看一眼？你这话实在可笑。”
杨君晔不为所动，又道：“乔公子说得轻巧，不如一试。”
乔君子回转头，坦然道：“也好。你选吧，接下来杀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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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新绿攒足了力气的一跃，到底因为药性发作，力竭而衰，未能跃出井口。重重落回水中时，巨大的冲力使她一刹晕厥。后来多呛了几口水，窒息之痛侵入脑中，这才惊醒。只是醒来后仍止不住下沉之势，恰如人从来也挡不住由生到死。
心知自己不能靠一跃出井，梅新绿又闭目在水底休养。这番耗时更长，终于缓过劲儿来，脑中即刻便转念：身在水底时，两耳被水包围，听不清岸上声响，然而透出水面又会药性发作沉入水底，想要伺机出水大喊一声，恐也难以奏效。
必须借助外力的话，则定要想出办法，让公棠知道她在这里。乔君子说唯有爱她之人才有可能寻到她，那么一定是公棠。
默念着杨君晔的名字，梅新绿缓缓将手伸到头顶，轻轻抚摩那根桃木簪。
公棠，我要如何，才能再见到你？
骤然，灵光闪现，梅新绿霍然睁大了眼睛。
她随即手脚并用，划出水面，拼着药性未发的一刹，拔下簪子，奋力向上投出。
簪子毕竟比人轻许多，同样耗尽全力，人不能够跃出井口，簪子却足以投出井外。再度沉入水底之前，隐约还能听到“当”的一声，木簪触碰井台的清响。梅新绿大喜过望，再不费力腾跃，只养精蓄锐，待人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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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主公，属下带人已将院子都搜过一遍，只见到樊将军与部下中了迷香，刚刚醒来，并未见到梅副将踪影。”派去搜寻的副将归来回报时，杨君晔正看着两个兵士将柘罗捆在一小堆木柴上。自然乔君子已和她对视过良久，柘罗安安静静，一双黑亮的眼睛如缀在白璧之上的黑曜石，大大地睁着，散出柔光来。她得了乔君子的安抚，并未像葭萌那般自尽，而是坦然预备承受即将来临的一切。
杨君晔示意那两个兵士继续，转而对回报的副将道：“有何可疑之处？”
那副将呈上一物，又报：“不曾见到可疑之处。只在东北角一处小院里，发现了这份图册。”
乔君子本一直望着柘罗，听到“图册”二字时，不禁侧目回视。杨君晔瞥见乔君子神色，忙将图册接过翻看，越看越喜，抬手叫停预备杀柘罗的两个兵士，又向乔君子道：“原来乔公子早备着小院的全图，方便我寻人。如此，我又怎能对乔公子的宝物太过残忍？”
这话言外之意既有威胁，又有些利诱意味，乔君子却恍若未闻，道声：“随你。”又将视线移了开去。
杨君晔看看乔君子的侧脸，了然一笑，又低头看图册，继续问那副将：“发现这册子的，是哪个院子？”
副将伸手指给杨君晔看，杨君晔吩咐道：“再去搜一遍院子，特别注意这处小院。”
副将领命而去，杨君晔仍皱眉看那图册，似要看穿纸页，看出梅子在哪一张之后。
隐约听见乔君子喃喃自语：“背叛本公子，准备得倒是充分。”杨君晔抬头道：“什么？”
“你要接着杀柘罗么？还是本公子动手。”乔君子并不答他的话，转而问道。
转移话题么？那小院果然非同寻常。
杨君晔唇角上挑，却不像是在笑，纵是乔君子早已豁出一命去，看到那神情，也觉察到了压迫之感。杨君晔缓缓起身，吩咐易水：“将那个只有眼睛的放了。既然乔公子不在乎，我们也不必自找麻烦。你命人将那些还活着的，通通砍了脑袋，把血灌入药鼎，烧热了，给乔公子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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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下，药性退却时，力气稍稍恢复，尚能运起闭息术，不上不下地半浮在水中。只是不比在岸上打坐时运功轻松，虽然如此坚持得久些，到底还是会耗尽力气，又陷入那种生死挣扎的境界。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不知还需要撑多少时辰，更不知自己能否撑那么久，梅新绿已觉得十分漫长，头顶天色却一直大亮，丝毫不曾变过，仿佛她生死线上的徘徊永难以看到尽头。
心中不免暗暗呐喊：公棠，公棠，你若再不来，可真见不到我了！参商永离之事，你怎能再次承受？
发了这无声之叹，梅新绿却忽然由那参商的典故，想到了天象的异样。犹记得乔君子带她来时，约是清晨，虽说眼下是夏日，却也不该如她所见，日光大盛，如同正午。
再想到，乔君子说过，这是她熟悉的院子。
梅新绿恍然大悟，这是——当初乔晋昶所住的院子！阵势所在，永如白昼。
只是，当初与乔晋昶比武对饮，大吃大喝之际，她也不曾闲着，早将这院子地形看得十分明白，何曾见过有井？
除非，是阵中之阵。
梅新绿知道这院中若不点破有阵法，常人难以觉察。当初她与杨君晔两人，明知有阵法在前，一齐破阵还耗费了多时，如今杨君晔根本不知她在何处，更不知她所在之处尚有难辨之阵法，要找到她，简直难如登天。就算杨君晔聪明绝顶，一层层迷局都解了，她又哪还有时间去等？乔君子局中更设珍珑，或许只是要她希望耗尽而死。
梅新绿越想越觉得周身发冷，无力间又呛了水，微微的咸涩，有如含泪。
井水，却是咸涩的？
梅新绿心烦意乱之际，被这点咸涩提起了精神。最初呛水时，她注意力只在如何逃出，根本不曾想到水的味道有何不妥。如今终于想到这点，竟是豁然开朗。
那是海水！
来时一路暗河，岔道颇多，乔君子不知触动什么机关，忽然便召来大量的水。寻常谁家又能储如此多的水？此地临海，想必是从海中调来。
那么多条岔道，总有一条入海。她的闭息术撑不了多久，倘若迷失其中，必死无疑；除非足够幸运，方能入海。
明知空等根本等不到救援，却更不能等死。梅新绿闭上眼，让自己下沉，往来时之路摸索而去。几番濒死，都与死神擦肩而过，如今她赌上苍还能给她这份运气，让她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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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点燃，烧红半面晴空；血色飞溅，灌满整个药鼎。不闻惨号，只闻利刃斩断颈骨，“喀嚓”连声。对此场景，杨君晔肃然不动，易水侍立其后，如同雕塑。倒是乔君子一派悠然，视线一直投向那片杀戮之地，投向每一个他亲手造出的“宝物”，安抚他们，送他们坦然赴死。
最后一个鲛人被斩之后，便只剩被杨君晔下令放开的柘罗，孤零零立在同伴的尸堆旁，大大的明眸仍只注视着乔君子，黑亮不失光泽。兵士犹豫着捉了她要砍时，杨君晔示意停止，道：“尸首都烧了吧。”
兵士们又将尸首堆在药鼎之下，木柴之间，借画舫之火，一并烧了一起来。不多时，火势渐凶，药鼎中，血液愈热。
“乔公子，可要尝尝你‘宝物’的血是什么滋味？”杨君晔迎着火光问道。
乔君子不睬他，只平静地望着柘罗，忽然眨了眨眼，柘罗便缓缓走了过来，将乔君子打横抱起，转身缓缓走向药鼎。
“倒是个明白人，可惜太痴狂。”杨君晔立起身来，目送两人一点点走近药鼎，示意所有兵士退开。
药鼎下，热浪蒸腾，乔君子在柘罗怀中，望着柴火间烧得焦黑的一众宝物，绽放出他有生以来最为绝美的笑颜。
笑意间，萧瑟泪下。
柘罗看得发呆。仙枝惹露，奇葩著雨，无非如此容颜。
“柘罗，本公子的泪，只流给你们，那些人不配看到。”乔君子转回头，对柘罗道。
柘罗点点头，黑亮的眼眸里，亦滑落两颗晶莹。
“你知道本公子要怎样死法，照做吧。”最后吩咐完，乔君子合眸不动。
柘罗静了片刻，伸手探向乔君子心口，越探越深，终于深入其中，竟将他整颗心掏了出来。
远观的众人看到那心时，皆是倒吸冷气，惊呼出声。重重血色中，那心却是莹然发紫，如水晶般，九窍玲珑。
柘罗手中不缓丝毫，将心抛入药鼎，登时一道紫烟蒸腾而起，缭绕不散。她随后抱着乔君子，决然投入药鼎，药鼎中血液翻滚，带出阵阵异香。
杨君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出身南夷，见过不少奇术，如此异人却是头一回见，虽不曾为之惊呼，到底也颇为震撼。
异术也罢，妖孽也罢。只见紫烟缭绕，异香扑鼻，药鼎血沸，当中那人，早融于血色，再不见踪影。
不由得想到梅新绿，她便是落在这样一个妖人手中，还能否安然无恙？
“报！主公，方才发现图册的小院中，又寻到一物。”恰在这时，先前派去寻人的副将又回来禀报，手中托着一件物事，跪呈在了杨君晔面前。
杨君晔见之心头剧震，急忙取了来，紧紧握在手中，怆然道：“梅子……”
桃木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赠她的嫁妆。
“乔君子，我到底寻到了她。”转而又面向那巨大的药鼎，杨君晔笃定道，“你且看着，我这便去找她回来。”
仿佛应答一般，药鼎迸裂，血河漫涌，浇灭火焰，一切皆化作灰烬。
心化烟去，身已成灰，此生已矣，无以为继。
天空忽然飘下雪花，雪色冰蓝，寒意彻骨。随着雪落，周围的景象如年久失修的宫墙面，点点侵蚀，片片剥落，阵法造就的一隅天地，就此崩塌殆尽。日光朗照，浪涛拍打礁石，海风拂过，灰烬随风而逝，竟是满地皆空。
仿佛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奇景一瞬，杨君晔冷眼看过，便再不多留一刻，他随即吩咐副将：“带路，去那小院。”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命绝汤镬偿其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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