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三分天下无人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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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闷死了……”
声音虚弱，语气却是异常熟稔。
云灵姿几乎捧不住烛火，紧走几步，伏在琉璃棺畔，拿出全部气力往棺中一看，恰对上一双星子般的明眸。
“子逸先生？”梅新绿气若游丝，说话如同吐息一样轻，云灵姿还是听清了，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梅姑娘……”
烛火昏暗，却足以让云灵姿看清眼前梅新绿的惨状——箭矢之伤，刀剑之创，遍布周身，几层衣衫也掩不住深红的颜色，颈边一条长长的疤痕触目惊心，历时多日亦不曾愈合，稍稍一动，仍能渗出血来。
当初作别时，少女明丽活泼，再见却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竟比自己这久病不愈的人还要衰弱。被眼前情形牵得心口一痛，血气上涌，云灵姿紧紧捂了嘴，弓身伏低，极力将咳嗽压抑在胸腹间，渐有殷红从他指缝中溢出。
梅新绿无力起身，看不到云灵姿情状，急道：“子逸先生？子逸先生？你又咳嗽了么？”
“我……没事……”云灵姿随手翻出内襟擦净了血迹，勉强直起身来，想对梅新绿笑笑，然而眼眶却多了一分湿意，只觉得悲痛悔恨一重又一重地击在心上，击得他昏昏噩噩，再找不回一丝悠然风度。
云灵姿语无伦次：“我本以为，他不至于伤你性命……那海寇圈套……若我早知你与他……”
梅新绿听他这断断续续的几句，已然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子逸先生莫要难过，疆场上向来是你死我活。李子哥哥当时倒是下了狠手，现在却仍许我留着性命，想来根本不曾绝情。”
一番话说完，梅新绿气力耗尽，赶忙闭目调息，许久才缓过来，睁开眼睛。
云灵姿深知垂死挣扎、为了说一句话也要用尽全力的痛楚，眼看梅新绿如此，心中愈发难熬，不免怆然道：“天若开眼，便该取了云某性命，怎能让梅姑娘受此磨难？”
梅新绿心中震动，望了云灵姿许久，才道：“子逸先生，人生在世，谁无磨难？再大的磨难，我也是不怕的，你看我可有一丝胆怯，一丝恐惧？怕就怕子逸先生为了我这点小伤小痛伤了身心，折了风姿，那才是我最不愿见到的。”
云灵姿微怔，梅新绿又笑道：“子逸先生可别以为我现在无力是因为伤痛难耐，我当日伤重时伏在马背，趁机服了回魂丹，伤痛都无大碍。只不过李子哥哥为了留住我，给我喝了一碗离神汤，想要我失掉神识，像个木偶一般。我待他离去后把那汤药给吐了，不料汤药沾身，便觉乏力，原来回魂丹只清内伤，不绝外患。所以我眼下难以起身，实则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云灵姿也听过回魂丹，知道是当世灵药，闻言立即反问：“此话当真？”
梅新绿点点头：“当真。丹药是娘亲给我的，肯定假不了。”
一说到娘亲，云灵姿骤然想到了李君喜，继而想起一直不曾言语的梅大勇，忙回身去看，却见梅大勇稳稳当当立在原地，已然睡熟。
转而问梅新绿：“梅姑娘，你可知李乾璋将你爹娘都接到了宫中？”
梅新绿反问：“软禁？”
云灵姿点头：“正是。不过这软禁禁得也不算太过严苛，我来此时，也遇见了梅老爹。”
“什么？我爹也找来了？我怎看不到他？他怎不说话？”
梅新绿显见有些急切，她躺在棺中，自然看不到梅大勇，云灵姿想了想，将烛火插在琉璃棺一侧的烛台上，反身将梅大勇往这边拖了拖，唤道：“梅老爹，醒醒。”
梅新绿愣了愣，继而微嗔：“这笨爹，是不是又站在那里睡着了？”
云灵姿道：“这是常有的事？”
梅新绿指点他：“你掐住笨爹左边耳朵，他就能醒。”
云灵姿虽觉得诧异，依然照做，果然梅大勇左耳被掐住后，立即便睁开了眼。
“梅子……”梅大勇眼神有些恍惚，朝着琉璃棺走过去。
熟悉的脸出现在视线中，梅新绿笑了笑：“父亲大人……你可又变黑了。”
梅大勇听到梅新绿说话，嘿嘿一笑，继而眼睛一闭，向后仰倒。
“父亲大人？笨爹？”梅新绿讶异，“这是什么状况？从前可不曾笑了就晕啊。”
云灵姿出手快，已经把梅大勇扶了起来，让他靠在一旁：“听你娘亲说，他在战乱中伤了后脑，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若是激动过了头，也会晕。你莫担心，一会儿我送他回去。”
梅新绿咬紧下唇：“战乱……哼。”
云灵姿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梅新绿又闭目调息，而后向云灵姿道：“子逸先生，可否求你件事？”
云灵姿静静看了梅新绿一会儿，眼神移了开去：“梅姑娘是想云某送信给杨君晔，告知他你还活着？”
梅新绿稍稍怔了一下，便明白云灵姿已经知道了自己同杨君晔的关系，却没有同李乾璋说破，略松了口气道：“果然世上无人比子逸先生更聪明。”
聪明？云灵姿暗暗苦笑，他原来确实以为自己果真聪明到不容于凡尘，现在才知道总归不能免俗。
心念动时，喉头又泛出些血腥气，云灵姿强忍下咳嗽，道：“梅姑娘放心，信我会尽快送到，你暂且忍耐，不出五日，我定能想法让你脱身。”
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入琉璃棺中，想要握住梅新绿的手，伸到一半，却觉得这动作太突兀，转而只是轻轻拍拍梅新绿手背，以示安抚。
忽然，手上一紧，已经被轻轻握住，云灵姿讶然，便见梅新绿笑道：“子逸先生，多谢你。”
那握过来的小手，如他的手一般冰凉，虽然无力，却是坚决。便连他恍然之心，亦随之坚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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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灵姿带了梅大勇悄然离去时已是三更时分，想到云灵姿临去时的嘱咐，梅新绿不敢睡熟，只小憩了片刻。等到了四更天，李乾璋果然又来。他没有带御医，独自掩了门走近，开过棺盖，例行一吻。
梅新绿气息本弱，只需尽力使眼珠不动，身子不僵，便能瞒过。
但听李乾璋又开始自语般的絮说：“昨儿服了药，今日可觉得好些？看着伤口愈合还算不错，我也总算放了心。你如今不能动，或许闷得很，不过，总比疆场征战轻松些吧？你莫要担忧，我每日都来陪你。”
停了停，又冷笑道：“梅子妹妹还真不简单，连云先生也能为了你做尽傻事。病成那副样子，却要一大早跪在我房门前，求我送还杨苍诚的尸首。”
梅新绿听到此，差点按捺不住，直诧异云灵姿为何会出此举。
“哼，须知我日前早派信使送了两具尸首的价目给杨家那小孩儿，果然小孩子沉不住气，将信使赶了回来。那我便等着，尸首买卖，向来是买家独一处，卖家独一处，谁沉得住气，谁便获益。我要借此乱江东民心，迫杨氏臣服，云先生聪明过人，能不知道这浅显道理？也不知是他认为我当真舍不得送出你的‘尸首’，还是已经知道了你尚未身死，竟想出这等方法，要传信到秣陵去。呵呵，他以为杨家那小孩儿真有能力抢你回去么？”
梅新绿的诧异，渐渐转为茫然。听到李乾璋对杨君晔的轻蔑时，她已经明白云灵姿此举看似痴傻，实则必有后招，却不知这“后招”到底是什么。
李乾璋握住了梅新绿的手，喃喃道：“你说我如何处置杨苍诚的尸首呢？一想到这人曾是你的‘夫君’，却对淑德死缠烂打，便觉得十分可恶。若非顾及还有许多人肯认他这个‘江东王’，我便真要割了他的脑袋，挂在城头……”
梅新绿正百般猜想云灵姿的计谋，李乾璋却不紧不慢地与她“探讨”杨苍诚尸身如何处置，若非不能动，梅新绿便要跳起来冲他吼一句“觉得可恶便埋了完事，何苦恁多废话”。
又静了片刻，李乾璋忽然皱眉道：“咦？有人来？”
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温婉的女声传来：“大哥。”
“淑德，你来做什么？”李乾璋的声线骤沉。
“来讨死人的东西。”李坤玉道。
李乾璋皱眉：“梅子妹妹还没有死。”
“可也永远拿不起剑，骑不了马了。”
李乾璋冷笑：“你倒是活着，便能拿得起剑，骑得了马？”
李坤玉不以为忤，依然温婉道：“大哥不想知道秣陵形势如何么？”
“我自有暗探，秣陵动向，尽在掌握。”
“是么？顾了东南，西南又如何？”
李乾璋眉尖一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舍得送我去海寇手上，也舍得送我去秣陵吧？”李坤玉一贯垂首谦恭，温和柔顺，与她所言大不相称，“妹妹不过是想替大哥往秣陵走一遭，看看实情。江东王虽然殒命，那些偏安东南的世家大贾们，也不是吃素的，保不准南面勾结一片，坏了大哥的好事。”
李乾璋神色复杂难辨：“尸首我定然不肯送过去，不过剑器坐骑之类，送便送了，我也没什么损失。”
他大笑起来：“好，淑德，便以你为使，送江东王与梅新绿的兵刃坐骑去秣陵。”
“是。”李坤玉柔柔答允，默默退下。
李坤玉走后，李乾璋志得意满地回到琉璃棺前，对梅新绿道：“梅子妹妹，你看，日后你再不必骑马，不必舞剑，要累便累着旁人，你安心在此休养便好。管他东南西南，你只能在我身边。”
棺盖合起，那人离去。
梅新绿听着脚步渐远，无奈一叹：李子哥哥啊，你这回可是结结实实被摆了一道。子逸先生怕是已经遭你怀疑软禁，所以他先亲自请求，引得你断然拒绝，亦撇清了自己。再拖李坤玉下水，李坤玉先前已有舍身引杨苍诚上钩的举动，此番请命出使秣陵便是顺理成章。一旦逐云骢与吞月剑送到公棠手上，他必能知晓我还活着。
想到此，梅新绿微微一笑。
五日，子逸先生说等五日，她便等。无论多难，都等下去。
她应了公棠，必然归去；亦相信天算，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三分天下无人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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