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61、少年隐忍挽狂澜（下）

　　从百戏台上下来，杨君晔径往军营而去，苏勋紧随其后，面色铁青。其他三人不知他两个为何如此，也不敢贸然询问。一行人直走到杨君晔营帐外，苏勋才总算下定决心，开口道：“小子，我有话问你。”

　　杨君晔停住脚步，却未回头，道：“何事？”

　　“说好了不必惩戒，只是‘说清楚’，为何忽然出手杀人？”

　　“的确不必‘惩戒’，因为所谓惩戒，未必有用，有时更需诛杀首恶，以儆效尤。”杨君晔解释道，“若非我出手镇住众人，他们岂肯听我‘说清楚’？”

　　苏勋也知若遇上混乱，须得先“立威”再“施恩”，方能最快速地稳定局面。但他自从出仕以来，还未曾见过杨君晔如此狠绝地杀人。被杀者不是敌人，而是杨君晔从小便熟识的叔叔，亦是一家之长，是秣陵精英，只因一时糊涂，便横死当场。

　　苏勋于杀戮一事，深恶痛绝，本以为杨君晔只是个真诚睿智的少年，不料今日，终于见其冷厉锋芒。

　　不免便要追问：“只为杀鸡儆猴？那么你台上一番言语，也只是做做姿态么？到底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杨君晔淡淡道：“信者为真，不信为假。”

　　樊山急急地插了一句：“苏老头儿你别瞎问了，我们二公子……不对，我们主公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心为了将来天下一统，百姓安康。现在杀几个捣乱的，和杀敌人有什么两样？你还来问他……”

　　苏勋不理睬他，接着质问杨君晔：“当初你与梅丫头来捉老头儿我出山，曾说过意图止战，那么小子，你来告诉老头儿我听听，嗜杀者如何止战？”

　　杨君晔许久不作声，亦不转身，这态度使苏勋略略着恼，正要再问，糜旦忽然把那常年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拽住他皱眉道：“笨。”

　　苏勋大惊：“阿糜……你这是什么意思？”

　　樊山则大喜：“呆……糜军师说得太对了！苏老头儿你其他事上一贯聪明，一说到权势打仗这样事情，脑袋就不灵光……”

　　“冠峰。”钱胤见樊山口无遮拦，轻声制止了他。

　　这时杨君晔忽然缓缓地开了口：“乱世当中，救护有三法，一是见人有伤，即刻便救，行此法的，乃是医者；二是杀敌救己，行此法者，当为一方枭雄；第三种，却是伤人伤己，只为救所有人……这第三种办法，若成，则为终结乱世的王者；若败，则为遗臭万年的罪人。”

　　他似乎在忍着什么，深深吸了口气，接着道：“要一统，要止战，第三种法子是最根本之法，我拼命、我杀人、我求贤……都只是想确保它的‘成’。”

　　苏勋死死地盯着杨君晔后脑：“小子，你转过来，拿眼睛看着大家说话。”

　　“苏先生……”钱胤略有些担忧，便想劝阻苏勋，杨君晔抬手制止了他：“无妨。”

　　隔了会儿，他缓缓回身，脸色苍白，却带着一个微笑，望着苏勋的眼睛。

　　苏勋微微讶异：“小子，你这是……”

　　杨君晔不等他问完，便迅速而坚决道：“纵杀戮无数，我本心无改。”

　　随后，他语气稍稍缓和，仿佛恳求般：“允才爷爷，让我单独待会儿吧……”

　　未及苏勋反应过来，杨君晔回身进了营帐。

　　“这小子……是病了？”苏勋诧异。

　　“苏先生，走吧。”钱胤说着，与樊山糜旦一道，带了苏勋离去。

　　听着帐外脚步渐远，杨君晔闭上了眼睛，原本苍白的脸愈发失了血色。他踉跄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不稳，跪倒在地，伸手只捉住椅子的扶手。

　　挣扎两次，没能起来，杨君晔眼前发黑，周身颤抖愈发激烈。两爿上下打战的唇齿间，只轻轻溢出一个亲切的称呼：

　　“梅……子……”

　　.

　　“梅子妹妹，这地方僻静，你定会喜欢。”

　　华丽殿堂，幽暗烛火，重重轻纱帷幕下，琉璃棺反射出莹莹流光。李乾璋早换下战甲，着一身锦袍，坐在琉璃棺旁，脸上神色祥和。他俯身吻了吻棺中少女冰凉双唇，语调间，竟带着十分满足的意味。

　　“皇上，药……”不远处阴影里，立着几个御医，皆是着白衫，白布罩面，领头那人见李乾璋似又陷入痴想，便小心谨慎地提醒了句。

　　李乾璋微微一震，仿佛忽然醒了。他略回了头，顿了片刻，方道：“呈上来吧。”

　　领头那御医端着药碗，缓缓走到李乾璋面前跪下，将那碗墨黑色的汤药捧到李乾璋手边。

　　手触到微凉的瓷碗边缘，又是迟疑。

　　医者心慈，李乾璋这犹豫的一刻，看在御医眼中，恰是一线生机，他蓦地颤声道：“皇上，容臣说一句，这位姑娘她、她还活着，是能救活的啊……”

　　活着……

　　李乾璋轻轻一颤，牙关渐渐咬紧。

　　且不说颈侧那巨大的刀创，梅新绿身上被流矢贯穿或击中造成的大小血洞，刀尖矛刺划下的血痕，层层叠叠，数不胜数。然而，当日在惊石山崖上，他鼓起勇气将那残破的娇小身躯揽在怀中时，竟然觉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她活着，他惊喜；但一想到可能让她到了这地步还挣扎求生的缘由，他便恨得气息难平。

　　所以，那日带了梅新绿回来，李乾璋便对御医们说：“她若死了，朕要你们偿命；可她若活着，朕要你们生不如死。”

　　御医们面面相觑，对这般要求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一面穷尽全力替梅新绿治伤吊命，一面争论不休，多日后，总算有了结果，便是那碗墨色的汤药。

　　药碗握在掌心，李乾璋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量将之拿起。

　　“胡御医，再给朕说一遍，这汤药的效用。”

　　捧着药碗的那位胡御医冷汗直流，颤巍巍答道：“外敷于肢体，可使人四肢瘫软，无力活动；内服则、则会致人神识尽失，不能动，不能感，不能思……”

　　“甚至比不得‘行尸走肉’，是么？”

　　“是、是……”胡御医的声音愈发颤抖。

　　捧着的托盘骤然一轻，那药碗已经被李乾璋拿起。胡御医顿时跪伏于地，大着胆子求道：“皇上三思……”

　　“怎么胡御医也想喝一碗？”李乾璋端着轻声反问。

　　胡御医没有答话，只是长跪不起。

　　李乾璋不再搭理他，转而捏住梅新绿下颌，将那墨色的汤药，一点点灌入她口中。

　　眼看着梅新绿紧闭双目，在自己摆布下，将汤药渐渐咽下，李乾璋松开了手，神色恢复祥和。

　　“杨苍诚死了，江东领地，想来一个小孩也撑不住，到头来还是我的，咱们两个的娘亲，还有你的爹，我都接了来，也算是团圆了。所以梅子妹妹，以后就在此陪着我吧。”

　　这番话李乾璋讲得轻声细语，十分温柔，仿佛他最心爱的人真的在他面前，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细心聆听。

　　从前留不住那颗心，如今总算能留住这个人，能否算是圆满？

　　再俯身一吻棺中人，李乾璋起身，吩咐胡御医道：

　　“盖棺吧，明日再来。”

　　.

　　凡事忍耐。

　　杨君晔不知将这四个字念了多少遍，却仍是抑制不住内息翻涌。

　　脑中若是空茫一片，断不至于如此痛苦。可恨那内息紊乱同时，竟带得这十多年来各种令人绝望的片段，反反复复地闪回，似乎定要将人扯碎了才肯罢休。

　　杨君晔一手仍握着那椅子，另一只手抵着前额，用力想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逼回去，只引得内息又一阵激荡，眼前忽而一黑。

　　看不清面容的娘亲，在火焰里，依然从容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烧得焦黑的手……

　　要忍耐……

　　土层深处，气息断绝前的一刹，父亲伸来的手臂将他拖到亮处。恍然间，那救他的手却要推着他，将他钉上高高的架子，摆在秣陵城头，受万民膜拜……

　　忍耐……

　　大哥一路向北疾驰，突破重重围困，却从那山崖上坠下，亦向他伸出手来，似是完成最后的约定……

　　忍……

　　梦里笑嘻嘻的梅新绿再度现身，抬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竟是隐隐作痛……

　　画面大乱，无数双手伸过来，拽着他的肢体，拽着他的神识，要将他拖入“那边”的一片绝望中去。杨君晔拼劲全力与之相抗，反复告诫自己：不可绝望，不可哀伤，不可在人前泄了一丝一毫的气势……逼迫自己去忍耐，一点一点将大肆作乱的内息逼回经脉中去。

　　无尽的挣扎中，“噗”地一声，手底椅子，已然碎作一堆木屑。

　　“主人！”易水忍不住出声，人却在屏风后，犹豫着不敢上前。

　　“别……过来……”果然杨君晔闻声便制止他行动，“你看到这椅子了，小心我……也把你给……捏碎了……”

　　杨君晔说完，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抖个不止。

　　“主人，请让我——”易水见状便要冲出去，一只脚已然踏在屏风之外，地上的少年却是拼劲全力道：“不许……过来……”

　　易水神色怆然：“我不能看着首巫女的孩子死。”

　　杨君晔亦是无奈：“你也不能放任……首巫女的孩子……滥杀无辜……”

　　易水无言，杨君晔叹道：“……还是，帮我多搬……几把椅子来吧……捏坏几把椅子……总无大碍……易水？”

　　手底握住的，不是冰冷的桌椅，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只手。

　　有温热的内劲从那掌心传来，杨君晔神识一清，松了口气，继而却有些愠怒：“易水，你不能帮我一辈子。”

　　“症状加重，已经不止在夜间发作，我不能冒险。”易水道。

　　说着，他便把另一只手掌贴近齿间，狠狠一口咬下，登时血流不止。

　　“易水，打昏我即可，何必总用这个法子……”杨君晔急急说了两句，内息又乱作一团。

　　易水不作声，将掌心涌出的血液，细细抹在杨君晔眼眸之上，待得血色在视野里蔓延开来，杨君晔的颤抖才渐渐止息。

　　颤抖停止后，杨君晔静静躺在易水怀中，一动不动。若非觉察到他微弱的呼吸，易水当真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易水……你当初，为何要告诉我爹我埋在哪里呢……我本来，不必如此活着……”

　　血染的眼眸，勉强睁开，又再度闭合，透过血色，看不到一点生气。

　　.

　　入夜，身着白衫，白布罩面，扮作御医的云灵姿悄悄推开安魂殿大门。

　　前几日便听说江东王殒命，派往大江以南的兵马全面撤回，他只觉得奇怪：李乾璋不达目的绝不肯收手，何以能如此干脆撤军，却没有丝毫梅新绿的消息？

　　而这几日，御医似乎比往常更忙，连他日常用药也顾不得打理。

　　又得知，今日福德殿更名为安魂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想必是把梅新绿带了回来，软禁于安魂殿中了。只是，更名为安魂殿，到底有些不祥。

　　云灵姿不愿多想，轻轻将大门掩上，点起一枝烛火。

　　“是谁？”

　　烛火亮起的一刹，有人喊了一声，云灵姿闻声后退，闪过那人笨拙的袭击，继而低声惊呼：“梅老爹？”

　　那人一愣：“云……云先生？”

　　李乾璋南下后，云灵姿将养了两日，身子略好，便借机脱离软禁之处，悄悄与梅大勇李君喜夫妇会面，倾谈解闷。一来二去熟识了，便随性地叫梅大勇一声“梅老爹”。他也知道这位梅老爹脑袋受过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万料不到却能在这种地方见到。

　　“梅老爹这是？”云灵姿问。

　　“我来找我女婿。”梅大勇答，“李乾璋说他战死了，我可不信。我们梅子的夫婿，哪里能死？定是被囚禁于此。”

　　云灵姿知道他说得是杨苍诚，看他神色认真笃定，行动却实在笨拙，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云先生也来帮我找女婿？”梅大勇问。

　　“这……”云灵姿感到有些寒意，咳了两声，答道，“我却是来寻梅姑娘的。”

　　“我女儿？”梅大勇大吃一惊，“她不是在秣陵一带，驰骋疆场么？怎么会被捉到此处？”

　　云灵姿皱眉暗忖：不妙，就算方才梅大勇清醒，此时也有些糊涂了，须速速查探，以防不测。

　　正要催梅大勇一道查探，忽听一声异响，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中，竟是相当阴森。

　　“吱——”

　　“云先生，你可听见了？”梅大勇急问。

　　云灵姿点点头：“听见了。”

　　话音刚落，兀地又是一声：“吱——”

　　“果然有人。”梅大勇道。

　　云灵姿却在仔细分辨那诡异的声响。

　　“吱——”

　　似乎是指甲与硬物摩擦划蹭的声音，带着不甘与倔强，坚持不懈地用力。

　　“这是……什么？”梅大勇疑惑。

　　云灵姿举着烛火，循声而去，梅大勇紧随其后。直走到殿正中，那里，重重帷幕下，赫然是一架琉璃棺。

　　.

　　“感觉好些了么？”易水问。

　　“头一次入夜后反而好了起来。”杨君晔答。他缓缓站起来，动了动腿脚，握了握拳，随后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那么，绝望的话，不会再说了吧？”易水又问。

　　杨君晔想起他昏睡之前那一叹，摇头道：“不说了。”

　　易水本是娘亲的影卫，八岁时他受刑后被活埋，是易水夜行千里，把他父亲带到了埋着他的“坟墓”前，将只剩一丝活气的他挖了出来。

　　此后九年，易水做了他的影卫。他因旧伤常常夜间突然发狂，也总是易水用自己的血，帮他将难耐的狂性缓和。

　　就算活着再辛苦，埋怨易水也是太过任性。

　　易水听他回答，点头道：“不绝望便对了。夷人信天罚，信诅咒，实则，那只是绝望带来的心病。除了绝望，才算除了病根。”

　　杨君晔一怔，继而握拳道：“对不住，易水，那样的话，以后我再不会说。”

　　“好，那么僭越的话，我也只说一次。”易水的神色复又谦恭起来，他低头道，“主人，若无吩咐，易水先告退了。”

　　“去吧。”

　　易水的身影，倏忽消失在帐帘外。

　　杨君晔负手立在原地，立得笔直。

　　梅新绿走前告诉他的道理，他不曾全懂，方才，易水重新教会了他。

　　杨君晔转而面向北方，微笑轻道：“我不绝望，梅子，我会建好国家，等你归来。”

　　.

　　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千里之外，长安深宫中，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臂，穷尽全身力量，霍然推开了琉璃棺盖。

　　诈尸了啦~~~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