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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少年隐忍挽狂澜(中) ...

  •   连续几夜无眠,杨君晔终于支持不住,倚在桌案边闭目小憩,便梦到了梅新绿。

      梦里,梅新绿捏着他的脸,笑嘻嘻地说:“怎么办才好啊,公棠,我回不来了。”

      他尚在发愣,梅新绿却已笑着,隐入无边黑暗。

      而后睁眼,一身冷汗。梦里被捏过的脸颊,残存一丝若有若无的痛。

      易水静静地守在桌案边,见杨君晔醒转,犹豫了片刻,方道:“樊将军大军回援,秣陵之围,彻底解除。”

      杨君晔一怔,继而起身,整理衣衫后道:“我即刻出城相迎。”

      易水似乎仍有话要说,却是迟疑。

      杨君晔微微一笑:“不必犹豫,我已经知道了。”

      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不说主公回城,只说樊将军归来,这意思还不明显么?况且我大哥既然出了事,以樊大哥的性子,又怎能甘愿这么快回来?一定是梅子……”

      “主人……”易水常年不见波澜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伤感。

      “无妨。”杨君晔走到帐门口,顿了顿道,“你去寻允才爷爷来,我见了樊大哥后,便同他商议称帝建国之事。”

      “是,主人。”易水应下,目送杨君晔离去。

      .

      樊山带着一腔悲怒赶回秣陵,眼见秣陵被围,想到自己当时一味不肯撤兵,愈发怒火中烧,悔恨交加。只得强忍下悔意,奋勇拼杀,不多时便击退了围城兵马。他随后袒露上身,将晖日刀缚在背上,徒步入城,跪倒在前来迎接的杨君晔面前,哭道:“二公子!末将无能……未能护得主公周全,还累得梅姑娘丧命……”

      杨君晔上前扶他,他却死跪在地上不起:“古人负荆请罪,可就是打我一顿,二公子也消不了气。我、我负刀求死吧!二公子你砍了我算了。”

      杨君晔手上加力,一股柔劲侵入樊山穴道,樊山半边身子一软,就被杨君晔扶了起来。他惊诧间,只唤了声:“二公子?”杨君晔已勉强笑了笑,道:“梅子没有死。”

      樊山看他那副惨淡笑容,不禁悲从中来:“二公子,你罚我也好,杀我也好,不要憋在心里……”

      杨君晔摇头:“我心中没有悲痛,所以梅子一定没有死。”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飘悠悠晃开去,不知落在了哪里。

      在父亲的计划里,大哥的生死,他的蛰伏,皆是杨氏取胜的筹码。所以他早有准备,会有得到大哥死讯的这一天。这一天他预料了无数遍,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直练得一点儿悲伤都不会有。只为了在对手以为杨氏后继无人,大意轻敌时,他得以横空出世,稳稳撑起一方势力。

      但梅子的生死,他不敢去预料,连一点儿伤他都不舍得她受,何况去预想她的死?

      所以,若她真的再不存在于世间,他心中定会有无限悲痛。所以,他将此刻不能感受到悲痛,做一个理由,说服自己梅子还在这世上。

      樊山愣住,继而眼眶微红:“二公子,我亲眼看到……”

      “亲眼看她断气么?”杨君晔反问。

      “那倒没有,可是……”

      “所以梅子没有死,她答应过,无论落到何种境地,总会完好无损地回来,放心,我们只需等待。”杨君晔说得笃定。

      樊山没有再同杨君晔争,他只觉得杨君晔定是伤心过了头,才不愿相信最亲近的女子已经死去,不免愈发自责。

      杨君晔看出他的自责,将手覆在他肩头,问道:“梅子牺牲颇多,难道就为了换你一蹶不振?”

      樊山大震:“二公子……”

      杨君晔微笑道:“樊将军,以后可得改叫主公。”

      少年笑言之后,整个人的风采渐渐变了。隐隐有股气势,从他神色间透出,散发开来,使人禁不住臣服,应下他的一切命令。

      樊山拜倒在地,恭敬道:“是,主公。”

      “樊将军请起。”杨君晔再度将他扶起,“众将士辗转多处作战,十分辛苦,传我号令,安顿众将士歇息,厨下立即熬汤造饭,送到营中。樊将军休整过后,便来大帐,我有要事相商。”

      半个时辰后,议事大帐中,杨君晔高坐首座,苏勋、糜旦、钱胤、樊山四人分坐两侧。

      “探马回报,日前围城的兵马,已尽数撤回江北。大江以南,再无敌兵。”苏勋此时也改了姿态,一本正经地对杨君晔道。

      “李乾璋肯如此轻易地从秣陵撤军,怕是真以为我江东无人了。”杨君晔道,“天下不是那么好得的。”

      停了停,他又问:“李乾璋只是撤军?还有什么动静?”

      钱胤答:“没有。惊石山一战之后,李乾璋立即回到长安,专心北伐,再未染指南方。”

      “我大哥的尸首呢?”

      杨君晔一句话问出,帐内空气便是一滞,过了半晌,钱胤方小心翼翼道:“李乾璋对此不曾宣扬,却派信使送了张价目过来,说是给……两具尸首定的价。”

      两具尸首,含义不言自明,一时又是死寂。

      “呵……”

      许久,杨君晔才发出一声轻笑。底下四人听得心酸,却都不知如何开口相劝。

      杨君晔笑过之后轻声道:“他倒是大方得很,连梅子也肯卖。”

      底下四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杨君晔反而神色如常,他转向钱胤道:“价目何在?拿来我看。”

      钱胤呈上一封信笺,杨君晔接了,打开细看,边看边悠然评点:

      “想要江南城池,也不想想自己是否有力照拂。”

      “钱粮之供,难不成便把江东当作了自家属地?”

      “只能称王,不可称帝……”

      “啪!”看到此,杨君晔将那信笺合起,随手丢在一旁桌案上。

      “称帝又如何?自大者开的价钱,江东是不屑于付的。”

      话说到后来,眼神愈发冰冷。

      苏勋看他如此情形,叹了口气,不待他再度开口,先说道:“秣陵解围后我已立即派人去寻岳若罗姑娘,想必近几日便有消息。其余诸事亦在筹备,只待岳姑娘回来,便能举行大典。”

      杨君晔稍一怔忡,继而神色和缓,道:“甚好。”

      静了片刻,杨君晔又问道:“李乾璋派来的信使如何处置了?”

      “怕留下把柄,没杀,放他回去了。”

      “好。城内骚乱平息了么?”

      “已经平息了。”

      “可查出是谁带头闹事?”

      苏勋略皱了皱眉:“说到这带头之人,倒与杨家很有些关联,乃是与杨氏并称秣陵两大世家的惠氏族长,惠琳琰。”

      杨君晔摇头道:“原来是惠小叔叔。据说当年便是秣陵有名的‘神童’,可惜太愤世嫉俗了些,又为声名所累,做‘神童’还绰绰有余,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果真当了族长,却还是太不稳重了。”

      苏勋附和:“我也早闻这位‘惠氏天才’大名,的确有才,也的确冲动,他那文人病,是改不了了。却不知如何惩戒?他此次危及后方,若不严惩,恐有失公允;若当真严惩,这惠氏在秣陵日久,与各世家商贾势力盘根错节,又怕……”

      “眼下秣陵哪里最热闹?”杨君晔忽然打断苏勋发问,“还是市集的百戏台么?”

      苏勋一愣,继而答道:“是。”

      “那就召集各世家大族,商贾,以及城内百姓,前往百戏台一聚。”

      苏勋疑惑:“这是……”

      “就算不施以惩戒,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较好。”杨君晔居然轻轻笑了笑,“秣陵是今后要做国都的地方,至少不能从内部溃烂。”

      “是,我这就去办。”苏勋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起身出帐。

      .

      秣陵的市集一向热闹非凡,除了寻常酒店茶肆、货物买卖摊位,也设有百戏台,平日里有卖艺者登台竞技,节庆时更是琴曲杂艺不断。杨君晔率苏勋等人登上高台,便见台上依次摆了座席,主位空出,秣陵城中的世家大族族长、商贾代表皆已到场,列坐其次。台下聚着秣陵城诸多百姓,原本众声喧哗,却在杨君晔到来之后,蓦地一静。

      钱胤与樊山各引侍卫,守在高台两侧,杨君晔坐了主位,苏勋糜旦在他身后落座。杨君晔尚未坐稳,便有人高声道:“杨家再没人了么?叫个孩子出来是何道理?”

      说话者正是那惠氏族长惠琳琰,他生得面白体瘦,神色却是倨傲,若非蓄了长须,只怕要被人看做激愤书生。

      台下议论不断,各种目光都聚在杨君晔身上。杨君晔不动声色道:“这位,是惠小叔叔吧?素闻惠小叔叔当年亦有‘神童’之名,原来却也瞧不起孩子。”

      惠琳琰一时语塞,转而冷哼一声道:“倒不是瞧不起孩子,只是杨家如此‘孩子气’,怎么父子个个……都像在送死呢?”

      台下议论又起,声音更大,杨君晔依然面不改色,悠然起身,往台中走去。

      “惠小叔叔言外之意,是杨氏无能?哦,还兼之君晔年幼,不足以承继大任是么?”杨君晔一步一步走得稳健,一句一断,亦说得果决,“所以,杨氏的位置,该由惠氏来坐,是么?”

      惠琳琰不料杨君晔面临指责,丝毫不乱,反而直指他意图篡权,竟也能有如此声势,一向的傲气全被堵了回去,整个人一时呆愣。

      便趁他呆愣的这一刻,杨君晔接着道:“杨氏属地东南,封城秣陵,杨家子弟,自会拼了性命去守护。我父因讨逆而亡,大哥也是为保沿海平安,出击海寇,不料遭北方李氏凉国兵马围攻,这才殒命。难道惠小叔叔以为死得其所便是无能?难道惠小叔叔以为,为守护一方平安而死,竟是不对的么?”

      杨君晔语气平和,如陈述常理,那话说出来,却是步步紧逼。饶是惠琳琰素有才名,又年长许多,依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后悔自己低估了这少年,竟把他当作普通孩子,选了最蠢的“讽刺”,企图去激怒。

      杨君晔自是不愠不怒,反而在唇边挂个真诚微笑:“自然,杨氏有疏漏之处;我杨君晔,有疏漏之处。如此番重在剿灭海寇,以至于被凉国军两次围城,主错在我,杨君晔向座上众叔伯,台下各位百姓赔罪。”

      言毕躬身,深深一拜。

      偌大市集,偌大百戏台,台上台下一时鸦雀无声。

      “只是,杨家人又怎会无能?纵使我杨君晔年纪小资历浅,照样有法子退敌。况且,江东父老又怎会任人欺凌?纵使手无寸铁,团结一心时,又有谁人能敌?”

      惠琳琰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便见杨君晔转向了自己,笑容不减:“惠小叔叔,你说对么?”

      脖颈一凉,有长剑抵住咽喉。

      众人皆讶然,惠琳琰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恨不得整个人缩回椅子中去,面上赔笑道:“小公棠,拿剑指着叔叔,可是不敬呐。”

      杨君晔丝毫不理他此刻谄媚,更不顾众人喧哗,收了笑容正色道:“今日我以剑指着你,不是因为你出言辱我,而是因为你在各位父老最需要安抚时,挑起恐慌。若你胆怯,若你不信我杨氏能庇护得了这一方水土,大可以离去,杨氏不会强留,更不会因此害你性命。可你却因自己的怀疑与胆怯,把恐慌带给他人,扰我民心,伤我根基。凡留在我杨氏治下的,我杨君晔便负责到底。任何害我百姓身心,毁我民生喜乐者——杀、无、赦!”

      肃然吐出最后三个字,杨君晔悠然回腕,长剑划过惠琳琰脖颈。惠琳琰瞳孔骤然放大,一个愤恨的“你”字卡在唇齿间,尚未吐出,便向前仆倒,气绝身亡。

      所有目光,聚焦台上。掩不住青涩的少年,却在杀戮的一刹,教众人直面坚不可摧的力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少年隐忍挽狂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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