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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少年隐忍挽狂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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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山只当梅新绿想不开,存心摔死她自己,急怒交加,一阵又一阵狂吼。梅新绿却顾不上搭理他,运足真气,左臂缠紧了铁锁,右手反持了吞月剑,勾住缰绳,使逐云骢前蹄勾住栈桥,就这样一人一马荡到了对面去。快撞到山壁时,梅新绿勒紧缰绳,剑在山壁上一击,便与逐云骢借力一跃而起。
她原本做好了准备,多借力几次,定能攀上山壁。然逐云骢乃不世出的神驹,竟长嘶一声,一跃十数丈,落于山壁之上,自是有惊无险。
眼见逐云骢大显神威,驮着原本坠得不见踪影的人,转眼已经到了对面山上,樊山以及一众将士皆松了口气。梅新绿却静心听了听周围动静,皱眉冲樊山呼道:“还不快撤!”
樊山道:“梅新绿,你等着,我这就想法子造桥过去。”
梅新绿急道:“你少废话,我可不想白死。”
樊山几乎从马背上跳下来:“你不准死!老子过去救你。”
“樊山!”梅新绿直呼其名,大喝道,“不要乱来!”
话音刚落,丛林间乱矢攒飞,链斧齐出,都袭向梅新绿。
梅新绿暗呼不好,挥剑舞成圈,挡开流矢,又打马曲折纵跃,躲避链斧。然到底攻击太多,成百上千的明枪暗箭,仅凭一人之力,根本避之不及,仅一刹那,梅新绿左肩后背各中一斧,右腿扎了两枚流矢,轻蓝裙衫又染得血红。
樊山大愕:那对面,竟是真有埋伏?若他引大军过了栈桥,岂不是便正入了包围圈中?
他一面后怕,一面看着梅新绿孤身一人落在敌军战团中,渐渐不支,心中不免十分挫败。
那女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女人居然不是胡闹;那女人,是当真以命相搏,换他与主力平安……
那是个什么女人啊!樊山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透。
不待他想通透,梅新绿一嗓子吼来,将他吼了个通透:“樊山!你还不快撤!若救不了秣陵,我变成鬼日日夜夜在你耳边骂娘。”
樊山一哆嗦,但见对面山上,娇小的身影连人带马都是血色,如修罗再生般瞪了明眸,吼得义正辞严,他竟慑于其威,不由得便听了她的话,带兵逃也似的下山去了。
樊山一走,梅新绿再无牵挂,拔出右腿上两枚箭矢,反手做暗器射出,将身后欲偷袭的两人射落马下。与此同时,手上吞月剑不停,只狠下心来,往试图近身的兵士们脖颈上招呼,血肉飞溅,尸横脚下。
一拨攻击过后,攻势骤停,众兵将紧张待命,却迟迟不见动作。梅新绿挺剑戒备,略略纳闷。
实则,那些伏兵比梅新绿更加纳闷。他们万料不到一场算计好的伏击,竟然只伏到一个女子,还是个棘手的角色,一时间谁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只为了这场伏击,精锐尽伏于山上,这时却眼看着江东主力迅速下了山去,没有栈桥,连下山追击也不能。诧异间,伏兵未曾再度进攻,已有人往山顶上去请示。
山顶上,一场残酷的厮杀正到尾声,几个杨氏兵将被围在悬崖之前,负隅顽抗,却愈打愈失了气力,最终,几乎是任人屠戮。
一人远远站着,自杨苍诚还活着厮杀时,便一直袖手旁观,却是李乾璋。他看着最后几个兵将被砍伤、击倒、斩为数段或是刺成蜂窝,不改神态悠然。
有小兵上前:“报!皇上,栈桥被砍断,江东王主力走脱,进了伏击圈的,只有一个女人,伏击失败。那女人也是厉害角色,竟能凭一人之力,与我方伏兵相抗。”
小兵报完了战况,又道:“如今没了栈桥,一时难以下山追击。敢问皇上……眼下如何处置那女人?是活捉,还是直接杀了?”
“皇上,那帮人忒无能,不如微臣亲自过去,取了那嚣张女人的脑袋奉上。”一旁面带不屑,请命出战者,却是那阴鸷的陆钦。
李乾璋并未搭理陆钦。
只“伏击失败”四个字,便使他怒意迸发,然这怒意到了他面上,却只化作不动声色地一寒而已。原以为天算之计,万无一失,胸有成竹而来,却在最后一环,不曾预料地失败。
李乾璋怒过,反而淡定了,那小兵的话中,有他更感兴趣的事。
“你说女人?”李乾璋脸上倏忽闪过一丝激动,顷刻被一贯的淡然掩去,他轻轻扬起唇角,竟生出个微笑来,吩咐道,“放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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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良久,伏兵未再尽力围剿,反而让了条路,由着自己杀上山顶,梅新绿便知道,那山顶上坐镇的,多半是李乾璋本人。
分别一年,只在互派暗哨盯梢偷袭这样的事情上,有些交锋。所以也只知他行事狠绝了不少,却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建国称帝这样的事,总是颠覆性的,做了皇帝的李子哥哥,想必与当初大不相同。
梅新绿隐隐有些激动,也只是“有些”激动罢了,她并没有忘却,此时她与李乾璋,仍是敌人。
李乾璋一直盯着上山的小径,预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熟悉身影。然那身影迟迟不见,李乾璋心底渐渐生出些不安。
正要询问,忽然马嘶声起,一道蓝影闪入视野,竟使李乾璋看得一怔。直到一句轻快的“李子哥哥,别来无恙”传入耳中,方才反应过来。
不免兴奋异常——果然是她!又不免懊恼不已,因自己定力太不济,到底还是被她一个身影,一句关怀,便搅乱了心神。
李乾璋心中,两种念头激烈交锋。
一方道:王者本不该有弱点,若这“弱点”还寄放在敌方,那更应斩草除根,一点儿祸患也不留。
一方道:那可是梅子妹妹!是你日思夜想一整年的梅子妹妹,如今近在眼前,一伸手便能揽在怀中,你却眼看她负伤,眼看她战死么?
拳头微微握紧,又渐渐松开,末了李乾璋温和一笑,也道声:“梅子妹妹,别来无恙?”
梅新绿驰马近前,仔细打量李乾璋。一年不见,他蓄了长须,面堂更黑了些,愈发显出王者威势来。而一年前温润表象之下那些青年快意,如今却被深藏在眼底,埋得看不见踪影,只有些高深莫测的神色,淡淡地逸出来,让人觉得再难亲近。
果真如此,故人成了至高无上的王者,则故人已不再。
或许与他套套近乎,能换一时性命无虞,只是以那人如今的心思,随时能狠下心来,灭了自己,以绝后患。
所以虚与委蛇,保存实力这条路,竟是走不得的。
梅新绿暗自苦笑:答应了公棠完好无损地回去,好像做不到了啊……
不过,或许是拼命久了,知道自己身处必死之局中,反而洒脱。梅新绿笑道:“李子哥哥好计谋好手段,你这是要亲自来杀我么?”
一句话,把李乾璋心中的冲突,激到了最高峰。
再狠,也不愿眼看着她死;可她若不死,他就永远不是完美无缺的皇帝。
如同被锁在高塔之上,只求一把钥匙,一个阶梯,将他解救下来。他不由得脱口而出:“梅子妹妹,你肯不肯降?”
这已是他的底线。
梅新绿的微笑泛着凉意:“李乾璋,你自称的皇帝,江东并不曾认,天下也并不曾认,何必降你?况你杀了我主公,我虽无能,总要试试报仇。”
麻木的心原来也能痛,李乾璋半握着的拳头,终于完全松开。
“是么?梅姑娘,你还真是不怕死。”他的声音,亦冷了下来。
“你早知道,不是么?若我怕死,便会呆在某个深宫大院绣花去了,何必当了‘江东一枝梅’再来怕死?”梅新绿说得轻松,李乾璋听着却是嘲讽。
“好,很好。”李乾璋对梅新绿道,“梅姑娘不怕死,朕着实佩服。既如此,梅姑娘可择我方任一员将领,与之对决,生死不计。若梅姑娘胜,朕放梅姑娘回江东;若梅姑娘不能胜,则朕只好送梅姑娘的首级回江东了。”
“很公平,多谢。”梅新绿道。
她随后一指陆钦:“我就挑他吧。”
在秣陵时,梅新绿与陆钦曾有过阵前交锋,因不敌而使诈扇了陆钦一个耳光,方能赢了气势。此时她本处于劣势,李乾璋有意说了简单的条件给她,她身为女子,就算当真捡个软柿子来捏,也不过受人几声嘲笑,自能保命。可她却挑了那个她打不过的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陆钦微觉讶异,李乾璋却觉得正中下怀,暗忖:梅新绿呵,你一贯都是一副拼命的姿态,死到临头,还不愿意折了面子。若你不选那最难的,你便不是梅新绿了。
李乾璋侧头对陆钦道:“陆将军,你知道如何做。”
陆钦这时已不再讶异,继而暗自叫好:那笨女人不知变通,竟又惹到他陆钦头上,这回防着她使诈,她又没了救援,当真是必死无疑。
“微臣知道。”陆钦奸笑着应了,提刀驰马,走到梅新绿面前。
“梅姑娘不是不怕死么?识相的便从崖上跳下,随着你们主公去吧。”陆钦轻蔑道。
梅新绿失笑:“跳崖?怕了才跳。我纵是死,也是战死,不是自裁。”
她越是淡定,陆钦越觉得不快,又冷笑道:“梅姑娘如此镇定自若,又想到了什么诡计?难不成又要像在秣陵城下那般,再赏我个耳光。”
梅新绿也笑,却坦然得多:“那是挑衅者才有的姿态,眼下,却是挑战。”
吞月剑摆出迎战的姿势,梅新绿接着说道:“你这人虽然阴险些,本事却很好。或许我不能活过今日,临死,便还你一个尊重。”
谁都会耍手段,然而,并非每个都能做到先尊重,再征服。放弃傲气的机会,甚至放弃生的机会,予人公正。一派谦和间,巾帼亦有大将之风。
陆钦一震。他是惯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他甚至在受了梅新绿一巴掌之后,又隐约有些赞赏她的机变。按理说他并不该为梅新绿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折服,然而,他心底真的震颤。
梅新绿把施与受的位置摆得太清楚,以至于陆钦忽然明白,自己又一次,在这女人面前输了气势。
这念头点燃了陆钦的火气,他不再出言讥讽,横刀打马,出招开战。
陆钦全情投入,梅新绿亦是全力以赴。或许人在危急时总能激发出更多潜能,抑或是情知必死,倒更放得开,舍得去用那不要命的打法。此番梅新绿与陆钦对战,没了那束缚压迫之感,有那么几招,劲势竟是相当。
陆钦暗自心惊,梅新绿却备受激励,愈战愈勇。剑短刀长,梅新绿索性弃马跃出,迎着刀锋欺近陆钦身前,在左后肩被劲风划出一道深痕时,她便一剑送入陆钦右肩窝。
梅新绿一击中的,一脚蹬在陆钦马背,借力后撤,抽出剑来,翻身落回逐云骢的背上。陆钦却伤了持刀的手,几乎丢刀落马。
陆钦没料到自己不仅输了气势,连招式也输了,不免大惊失色。一慌神,没能坐稳,又被赶上来的梅新绿补了一脚,当真跌落马下。
梅新绿转头笑问李乾璋:“这可算是我赢了?”
李乾璋道:“陆将军还未死,岂可以败论?”
梅新绿愈发明白他的心思,纵马上前,先一剑割了陆钦坐骑咽喉,又使逐云骢前蹄踏住陆钦长刀,接着倒提吞月剑,照准陆钦心窝,一剑戳下。
“嗖”的一箭,破空而来,如预料般,击在吞月剑上。随之又一箭,直取梅新绿右臂,梅新绿急忙收剑回撤,那箭便擦着她右肩,只留下一道划痕。
划破的伤口处,一片麻痒,随即脏腑间气息滞涩,头晕目眩,显见是箭头上涂了剧毒。
“唉。”没有斥责李乾璋食言,梅新绿只是捂着伤口,笑叹道,“李子哥哥啊,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那语气轻轻柔柔,却仿佛一把钝刀,来回割在李乾璋心上。
依稀回到幼时,他淘气,娘亲有时舍不得管教他,便是这副无奈的神情,轻笑而叹。
指尖有些颤抖,但手势却不曾迟疑。
“杀。”
陆钦狼狈退下,众兵士层层围上来。
李乾璋道:“杨苍诚统共只撑了一盏茶的功夫,梅子,朕倒想看看,你能撑多久。”
梅新绿一抹唇角血迹,轻笑道:“比他撑时间长那么一点儿,就成。”
战势一触即发,太过不对等的战局,岂一个“血腥”便能言尽?
梅新绿自始至终,只是微笑,倒把李乾璋看得心悸。
每当有长矛穿透那瘦小的身躯,他便禁不住要喊停;每当有链斧砍中那瘦小的身躯,他便禁不住要杀了那使斧头的人;每当有飞箭射中那瘦小的身躯时,他便禁不住要上前去替她挡着……
不能动,无论如何,都不能动。
频临崩溃时,甚至差点儿喊出来:梅子,求你快点儿死……
梅新绿却似乎洞悉了他这念头,于战阵中厉声高呼:“莫以为群攻便能击溃我,但凡这个身子还能流出一滴血,就能继续战斗。”
李乾璋左手握缰,右手便掐着掌心,直掐到血肉模糊,方能硬生生忍下一口气来,阻止自己喊停。
杨苍诚死前,他尚能悠然地喝茶,计算着时间,这会儿却只觉得无论多久,都是漫长,似乎他自己,才是死的那一个。
直到梅新绿终于身形一晃,倒在马背上,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挥手叫停。
彼时梅新绿伏于马背,浑身浴血,面前,尸首成山。
太鲜明的对比,以至于活着的人们,都有些发憷:那娇小的身体里,如何能蕴藏如此巨大的力量与杀机?
“陆将军?”李乾璋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臣在。”
“取敌将首级。”
“是。”
长刀利落砍下,正中肩头颈侧,登时血液喷涌而出,湿了梅新绿半幅衣襟。
原本应当削落她首级,却不知为何刀势一偏,虽然仍是致命一击,到底是存了不忍。
陆钦胸臆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当初被梅新绿扇了一巴掌的愤恨中,有一丝茫然不断滋长,在梅新绿说出挑战之言后,忽然确切地化作一股隐约的兴奋,只是终有不甘,因他从不屑于将一个女人作为对手,却一再败于这个女人。或许这女人真的可以作为对手,她却正在死亡。
若她死,他便再无赢回来的机会吧?
目睹眼前女子惨烈的遗容,陆钦心头便仿佛破开一个洞,原先那种兴奋瞬间被浇灭,空落落的酸楚,无限蔓延开来。
一时间,陆钦有些无措,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却是回望李乾璋。
李乾璋的面上,看不出悲喜。一直悠然观战的人,右手却是血流不止。
“皇上?”陆钦迟疑地唤了一声。
李乾璋眼神一动,打马上前。
“你退下吧,朕来。”
陆钦招呼众将士,皆远远退开,让李乾璋走向梅新绿。
李乾璋靠近,将梅新绿满是血污的尸身轻轻揽过来,抱在怀中,动作极轻柔,一如在抱熟睡的爱人。
山顶寂静,就如此一直看着她,便仿佛没有了其他人。
劫数已尽,当是了结。
李乾璋撩起梅新绿鬓边乱发,贪婪地细看她苍白的小脸,看得情动,垂首一吻,落在额前。
唇与冰凉的肌肤触碰时,李乾璋蓦地一颤,随即,有隐约的微笑漾起。
他轻轻在梅新绿耳畔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梅子妹妹,跟我回家。”
哦耶,领便当了,领便当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少年隐忍挽狂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