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长安小布袋

5、程将军饮恨黄泉

　　“管他什么条件，你先说来听听。”梅新绿说，“若好办我们自然照办；若不好办，我们拼命帮你办；若实在不是我们俩能办到的事……那我也没办法咯。”

　　云灵姿多看了她一眼，悠然道：“我的条件说难或许很难，说简单或许也很简单，首先一个条件，就是你们须杀了程耕与那二十五麒骑，一个不漏。”

　　“啊？要我杀人？”梅新绿吓了一跳。

　　云灵姿看着梅新绿：“梅姑娘，方才你杀那马的时候，一击毙命，也没见你怕成什么样子。人也好马也好，都是命，杀人与杀马又有何不同？”

　　梅新绿面露难色：“我从前也杀过马，却没杀过人。你忽然让我杀人，我不敢，就算勉强敢了，也不知道杀不杀得死。你为何一定要让他们全部都死呢？”

　　云灵姿道：“他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何况……如今他们也知道得太多了些……”

　　云灵姿说到后半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语声转低。梅新绿关切地问：“呀，你没事么？”就掏出块绢帕递过去。李乾璋却将那后半句听得清楚，不免眉尖一挑，略思忖片刻，问道：“天算先生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你们若杀不干净那些麒骑，我这第二个条件也没有必要说。”云灵姿停了咳嗽，捧扇轻道。

　　李乾璋神色肃穆：“我看要杀净他们着实困难，待我们追上去，那些麒骑必然早与大军会合了。我们两个连二十五麒骑都不一定打得过，何况几千大军？”

　　云灵姿摇头道：“不然。程耕愚鲁，又喜欢自作聪明。他这番去了，必然是命二十五麒骑分组埋伏于山道旁，等你二人出去后偷袭，一定不会真去召大军来围。你们只需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将那二十五麒骑与程耕找出来，各个击破即可。至于那几千大军，呵呵，群龙无首，根本不必管了。”

　　“真的假的？”梅新绿一脸惊诧表情，“你怎么好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云灵姿也不自谦：“看透人心什么的，凭你夸赞。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得起‘天算’这名号罢了。”

　　见他说得丝毫不谦虚，却让人听在耳中，依然觉得风度翩翩，梅新绿叹服，回头招呼李乾璋：“李子哥哥，我们去试试？”

　　李乾璋点头：“好。梅子妹妹若不愿下杀手，可以只将人打晕，我来杀。他们杀我几千兄弟，我正要找他们算账。”

　　他这样一说，梅新绿反而义愤填膺了：“啊呀，我倒忘了这事。哼！那他们可坏得很。李子哥哥，打晕了再杀着实麻烦，看我一戟戳死一个，替你报仇。”

　　李乾璋对上梅新绿亮闪闪的眼睛，心下大快，眉心舒展，报以微笑。

　　云灵姿也赞道：“梅姑娘爽快，如此最好。你二人切不可弄出太大声响，每个都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最妥当。”

　　云灵姿虽然多年隐居山野，不问政事，但言谈间天然有一份高贵气质。梅新绿听得舒服，把云灵姿一拍，招呼道：“昏君他三弟，我看你刚才潜入潭中而衣不沾水，内力不错啊，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杀他一场如何？让我也好好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云灵姿连忙摆手：“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些吐纳功夫，是我平日养生时学的，用来调理气息，让我逃得比常人快些倒还可以，根本不能用以对敌。否则方才我一个人便将他们都解决了，何必求你们两位？”

　　梅新绿听得哈哈大笑，李乾璋却暗忖：也不知你若有真功夫，是否连我们两个也一并解决了呢？

　　见梅新绿笑，云灵姿神色一缓，他回身走到一棵巨树前，拂开几株树藤，便露出个缺口来。李乾璋与梅新绿眼前皆是一亮，都看出那便是隐蔽通路，绕出去便能偷袭。云灵姿以扇尖指那缺口道：“梅姑娘快去，迟些那程耕不见你们出现，定然怀疑你们另有出路，可就真派大军来围了。”

　　梅新绿一拍脑门，慌忙拉了李乾璋便走，边走边说：“那我可要快些咯，二十几个杀完都累死了，我可不要再杀三千个。”

　　李乾璋向云灵姿道声：“先生稍候，我们去去就来。”便随梅新绿进了那巨树缺口。

　　云灵姿捧扇望着两人背影消失，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漾出一丝笑意。

　　.

　　梅新绿与李乾璋穿过那巨树缺口，就走到了一条狭窄的山道上。这山道不像是人常走的，倒像是野兽踩出来的路。梅新绿身材瘦小，所持短戟也不张扬，便主动在前面探路，李乾璋缩身紧随其后，小心防备。

　　走不多时，便见一块山石突兀，其后隐约有几人声息。梅新绿回头示以询问的目光，李乾璋仔细听了听，竖起三个指头。梅新绿了然，两人悄悄绕到那三人后方，李乾璋左手扼住一人，右手砍翻另一人，梅新绿一戟戳向第三人，瞬间无声无息地将那三个不及防备的麒骑收拾个干净。
　　虽说知道这些人是灭了李乾璋两千兵马的坏人，骤然要对他们下杀手，也能利落出手，然而梅新绿仍觉得心中有些不舒坦。她从尸身中拔出短戟，捏着鼻子在一旁的灌木上擦了擦血，忍住胸腹间涌出的不适之意，悄声问李乾璋：“他们不是麒骑么？怎么不见马？”

　　李乾璋也低声道：“此处少三匹马，别处便会多三匹马。他们分组埋伏，小路上的下马设伏，大路上，估计就是骑马堵截了。”

　　梅新绿道：“有马的不好办，马一叫就露馅了，我们可得小心。”

　　李乾璋点点头：“正是。”

　　一面说，一面便走到了一处相对较宽的大路。果然前方便有四五个麒骑，五六匹马，堵在路中间，来回走动。

　　两人远远地伏在灌木丛中观望，李乾璋忽问：“梅子妹妹，你会暗器么？”

　　梅新绿一愣：“寻常学武的女孩儿往往爱学那样秀气东西，我却不擅长……”

　　李乾璋叹道：“这些骑马的麒骑，以暗器消灭最好。我倒是会，只苦于技艺不精，不能以石子树叶致命，但愿我有顺手的暗器便好了。”

　　他的叹，让梅新绿想起了什么，忙在怀中摸去。摸了半晌，摸出个小荷包来，递给李乾璋，且问：“你看这个顺手不？”

　　李乾璋接过荷包一看，原来是个针线包，倒出来竟有大大小小十多枚绣花针，不免大喜：“有这样针就好，看我打他们死穴。”

　　说着数清麒骑数目，拈出了针，运力一抖腕子，便将针发了出去。那些麒骑刚听见嗖嗖连声，来不及反应，便被射中心窝或颅脑，各自毙命。

　　“好准！”梅新绿赞道，“李子哥哥得空了一定要教我这一手，要不我带着‘兵器’也不会用。”

　　“好。”李乾璋面带喜色，应下。

　　两次成功之后，接下来便顺手许多，梅新绿也渐渐忘了那种不适感觉。小路上设伏者往往人数不多，二人便潜到其后，近身扼杀或砍死。大路上人多，却目标太过明显，李乾璋银针到处，也无一能活。

　　不到半个时辰，梅李二人转过大半个山头，竟将二十五麒骑全数击杀。

　　“天算先生真太神了，他怎就知道没有大军来围，麒骑分头埋伏呢？”梅新绿杀得累了，靠在一棵树上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若不神，怎能叫‘天算’先生？”李乾璋靠在她对面的一棵树上，道，“不过话说回来，麒骑都已解决，怎不见那程耕？奇怪……”

　　“小心！”梅新绿忽然把戟指向李乾璋背后，说完便纵身扑来。

　　李乾璋此时也听到了背后有人偷袭的声音，料定是程耕，连忙举刀反击，稍迟了一步，还是被一棍重击在左肩。

　　这一击来势凶猛，李乾璋肩胛骨裂，吃痛倒地。梅新绿只来得及挡下程耕再次攻击，随即和程耕缠斗在一处。程耕一个不留神，发现手下麒骑竟被这两人杀了个干净，早急红了眼，招招致命。梅新绿单有精湛武艺，却不比程耕经验丰富，撑了一阵，渐渐落败。

　　“老子一念之差，竟中了尔等奸计！纳命来！祭我二十五麒骑在天之灵！”程耕越杀越猛，铁棍已有几次险些击中梅新绿要害。

　　“哼，你们杀了李子哥哥几千个兄弟，你们才该偿命！”梅新绿处乱不惊，振振有词。

　　“贼小姑娘牙尖嘴利，待我割了你头下来，烤了你的舌头下酒，看你还有没有本事说话。”程耕一矮身，躲过梅新绿攻势，趁势一回身，一棍戳向梅新绿右肘。梅新绿收手不及，被戳到了实处，手肘“喀”的一声，脱作两节。

　　“梅子妹妹！”李乾璋眼见梅新绿手肘脱臼，心头一痛，急忙撑着口气，立起身来，单手提刀砍向程耕。程耕一丝不慌便接下李乾璋一招，冷笑道：“李大公子吃了若干败仗，死了不知多少兄弟，早该习惯了，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啧啧，难道真舍不得这小姑娘？”

　　李乾璋大怒，一面再攻向程耕，一面却又频频回望，担心梅新绿受不得这样疼痛。梅新绿倒一直不哭不叫，咬着嘴唇把最初那股钻心之痛忍过去，随即将短戟换到左手，伺机偷袭程耕下盘。

　　“梅子妹妹不可勉强！”李乾璋喊道。梅新绿却说：“一点儿小伤，疼不死我。”

　　程耕大惊，不料这看似瘦弱的小姑娘如此强韧，心中已有了一丝骇意。两方夹击之下，程耕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正要翻身跃起，梅新绿眼疾手快，一戟将他袖口钉在地上，使他一时不得起身。正得了这个空当，李乾璋起手一刀，斩落程耕首级。

　　颈血喷溅，程耕那头颅带着一脸不甘，滚了开去。梅新绿与李乾璋再无力气，瘫倒在地，各自调息。过不多时，梅新绿忽然傻呵呵地笑起来，拿脱臼的右手肘撞撞李乾璋受伤的左臂，道：“初见面那次，我就断过胳膊，如今可好，咱们一人断一边儿。唉唉，我莫不是和断臂有缘？”

　　轻松的玩笑冲淡了血腥味，也缓解了伤痛，李乾璋不免哈哈大笑。

　　.

　　再回到那寒潭处时，云灵姿已备好了伤药等着。见他二人负伤回来，也不多说，即刻帮他们包扎伤臂。李乾璋一定让着梅新绿先治伤，梅新绿推脱不过，就坐在潭边，把胳膊伸给云灵姿。云灵姿俯身替梅新绿接好了手肘，又敷了些黄黄白白的药粉在创口处，随后帮她仔细包好。

　　梅新绿看着云灵姿认真的侧脸，越看越感慨，不吐不快：“我说子逸先生啊，你怎么什么都能算得那么准呢？哎，是不是就因为想太多，头发才变白了？‘操心早白头’，说的就是你吧？”

　　云灵姿莞尔，也不答她的话，只反问：“你改叫我子逸先生，不叫‘昏君他三弟’了？”

　　梅新绿一愣，随即有些窘：“我、我喜欢换着叫，不成么？‘昏君他三弟’有五个字，叫着多麻烦……”

　　李乾璋这时忽然开口：“先生现在可否说说第二个条件？”

　　云灵姿玩味地看看李乾璋，又看梅新绿，果然梅新绿被诶这一问吸引，不再纠结对云灵姿的称呼，转而也跟着问：“是啊是啊，说说第二个条件呗，第一个条件我们可是拼命做到了。”

　　云灵姿示意梅新绿让开位置给李乾璋，他好接着帮李乾璋上药。直到把创口清理干净，药粉撒匀，开始包扎，云灵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第二个条件更简单了，只需你们把那小筑让给我，从此将之忘个干净，不向他人提及，也再不涉足。”

　　“啊？”梅新绿与李乾璋对视一眼，都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这事儿很难么？”云灵姿将李乾璋的伤臂固定好了，便去潭中洗手，边洗边问。

　　“不，不难，就依先生吧。”李乾璋说。

　　梅新绿拉拉李乾璋的衣袖，小声说：“可是……”

　　李乾璋笑道：“不打紧，这样乱世，咱们都是俗人，哪还有机会再来这地方？难得天算先生喜欢，就把这清净之地留给先生吧。”

　　他一提战乱，梅新绿便懂了：李子哥哥常年在外打仗，不见得还有机会定期与他娘亲会面，也不想这事带给他娘亲任何危险。不如就此作罢，把这小筑给了云灵姿也无妨。

　　云灵姿在一旁，捧扇悠然立着，也不说话，只等他二人商议。

　　末了梅新绿道：“李子哥哥说得对，这小筑就给子逸先生吧！我们保证忘得干干净净，除非子逸先生亲自邀请，否则再也不来，也绝对不和别人说。”

　　李乾璋附和道：“正是如此。”

　　云灵姿点点头，收扇道：“甚好。”

　　两厢说定后，李乾璋挂念着寻找父亲，便要离去。梅新绿才从李乾璋口中得了她那莫名其妙的“夫君”下落，自然也要追随。云灵姿也不留他们多待，从怀中又取了两份伤药交给他们，叮嘱他们仍从小路绕行，若遇见山路上麒骑留下的马匹，可以取用，加快脚程。临行前又道：“你们杀了程耕，早晚必受通缉。出山后莫往北走，投到了卓孜地盘便不好逃脱。若奔西南去，或许有贵人相助。”

　　李乾璋深深一揖道：“谢先生赐教。”便带了梅新绿离去。

　　云灵姿定定地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巨树缺口，静静地呆了约有一炷香功夫，确信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

　　他回头，展颜一笑。若梅新绿仍在，看到了定要呆滞半晌，再大声赞叹。他这一笑比方才不知好看多少倍，竟如早春融雪，万物复苏，虽仍有虚弱，却带着喜悦。

　　“出来吧。”他轻声呼唤。

　　潭水边，灌木丛后，有个瘦小的人影欢快地跃了出来。那是个小小少年，也做居士打扮，广袖披发，看去与云灵姿七分相像，只是没有白发与病容，显得更稚嫩天真些。他一路小跑过来，投入云灵姿怀中，喜滋滋地叫了声：“三哥。”

　　云灵姿抱着那少年，苍白的脸颊上掩不住喜色。他温和不改，对那少年说：“子净，三哥替你找到个好住所。”

　　.

　　“这地方真好，我很喜欢。”

　　小筑内，那小小的少年来回跑着，张望着，满脸新奇神色。他正是云家最年幼的弟弟，名尔清，字子净，一直由云灵姿带着，隐居山野。

　　“喜欢就好。”云灵姿斜倚在茶桌边，调着烹茶的火，“过两日我去长安找大哥，子净就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云尔清一愣，不再来回走动，转而走来也坐在茶桌旁，靠在云灵姿膝头看烹茶。

　　“三哥，你会很快回来陪我的，对吧？”云尔清眼巴巴地望着云灵姿问。

　　“或许很快，或许很久都不回来，或许回来几天，又要离去。”云灵姿答。

　　“啊？”云尔清脸上带着一丝失望。

　　“子净记住，从今日开始数日子，不管期间我回来离开多少次，你只管数满五年。若五年到头，我还能在这里，便没有事。若到时我不在，没能来接你，你定要自行离去，一刻也不能多留。”云灵姿眼神柔和，揉揉云尔清披散的发丝。

　　“若是方才的大哥和小妹来接我，我也不能跟他们走？”云尔清问。

　　云灵姿思忖半晌，道：“若是那位梅姑娘来接你，你不妨跟她走；那位李公子不见得肯亲自来，若他派人来……你无论跟不跟着走，都没什么区别。”

　　云灵姿不再多说，继续烹茶，云尔清咬着食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