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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真源了无取 ...

  •   【注】本章为番外内容

      《李君喜番外:真源了无取》

      幼年的云喜娣脑中对“爹”的印象只有一个——天下最不是东西的东西。

      对“娘”的印象亦只有一个——天下最能啼哭的女人。

      唯有娘亲的侍女唐嬷嬷,像个亲人,照顾她衣食起居,教她诗书仪礼。

      从唐嬷嬷那里,云喜娣模模糊糊得知了自己为何小小年纪命途坎坷:爹是居于万人之上的皇帝,却在骗了娘的感情后,只因娘不曾生下儿子,便下毒害人;娘是世家大族出身,是大家闺秀里最出名的美人之一,却在及笄之龄也不到便闹出了与爹的私情,侥幸逃过一命,只得带着她远走他乡。

      娘亲怀着她时,也未满十五岁,唐嬷嬷既是娘亲的随身侍女,年纪自然大不到哪里去。云喜娣三岁那年,唐嬷嬷恰到十七岁,正是喜欢嚼嚼舌根,说说闲话的岁数,只因随主人隐居逃亡,孤零零并没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因而唐嬷嬷全心全意投入了“教养嬷嬷”的角色中,将自己原先学的那一身本事,通通教给了云喜娣,亦将自己满腹无处诉说的“内幕”,通通嚼给云喜娣听。

      唐嬷嬷只当小孩子听不懂,云喜娣却是边听边认真思索,偶然还问上一句:“娘亲不是出身士族么?爹难道不能将她接入后宫?为何要害人呀?”

      唐嬷嬷愣了愣,终是没有隐瞒:“因为……小姐曾向皇上讨要名份,激怒了皇上,他就说:‘名份只能我给,你收着。若我不给你偏要,就别怪我永远都不给你。’小姐为此闹了不止一次,后来又借着怀孕闹到宫里去,皇上以为怀的是皇子,就顺着她,结果生下来却是你……”

      “皇子就那么好吗?”云喜娣咬着手指问。

      唐嬷嬷叹了口气,想了想才说:“皇上后宫佳丽无数,这些年也不见给他生过几个孩子,生出来的还尽是些皇女。日后这千里江山,可都得皇子才能承继,他自然着急了。小姐居然拿这事情去算计皇上,依皇上的脾气,难怪会痛下杀手。”

      云喜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当中的是非曲折她并不全然明白,只忽然懂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确是很倒霉的。毕竟有那么一个暴脾气的坏爹,和那么一个倔脾气的笨娘。

      唐嬷嬷到底怕小孩子听多了这些事心里憋屈,连忙止住话题,对云喜娣笑笑:“喜娣,咱们读诗书去,不想这个。”

      云喜娣却摇摇头:“我不读诗。”

      唐嬷嬷劝她:“乖,小孩子要乖乖读书才能变聪明。”

      云喜娣依然摇头:“娘亲小时候读过多少诗书?她还不是笨成那样?”

      唐嬷嬷这时才有些恍然了,云喜娣根本就不是偶然提了个令她惊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听不懂这些纷纷扰扰的故事,她竟一直是认真的!

      云喜娣苦恼地补了一句:“说不定,娘亲就是读多了那些缠缠绵绵的诗,才变笨的。”

      唐嬷嬷的脑筋顿时停转了,隔了好久才渐渐回过神来,这时她眼中却少了些闲散,多了一份精明。

      她把云喜娣抱在怀里,温柔地摸摸她的顶心:“好,小喜娣,我们不读诗,我们读能让人变聪明的书。”

      那时的云喜娣欢欣鼓舞,期待着变聪明,摆脱幼年被强加的“倒霉”,却不曾料到,她已然太聪明,注定一世坎坷。

      .

      谁都不愿被骗,尤其是对一切事物尚存着“信”念的孩子。

      多少年来,多少次的追杀都逃过了,最终云喜娣却伤在自己娘亲手中。

      被掐着脖子,被一把利刃抵在脖颈间,她听见娘亲疯狂的声音:“是不是因为孩子他才不要我?才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我杀了孩子,我杀了这孩子还不行么?”

      云喜娣感到脖颈一凉,便知道是给利刃划开了口子,顿时心里也冷到了底。

      原来娘亲并不仅仅是最能啼哭的女人,也是最能狠得下心的女人。

      娘亲不是不会温柔,不是没说过好听的话。

      她说:喜娣,喜娣,娘替你取这个名字,愿你一生欢喜。

      她说:喜娣,你爹不要我们了,你就是娘亲的一切。

      她说:喜娣,娘的宝贝,失去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

      什么宝贝,也抵不上那金銮殿上“最不是东西的东西”吧?

      那人一旦不再对她眷顾,她便疯了。

      失血使得云喜娣阵阵发晕,渐渐连她娘亲的疯狂呼喊也听不真切。似乎有人冲过来,想将她从她娘亲手中抢走,却没能成功。娘亲愈发癫狂,握在手中的利刃骤然离开云喜娣的脖颈,刺伤了另外的人。

      大约是唐嬷嬷救她未果?云喜娣模模糊糊地想。

      耳畔是娘亲急促的喘息和抽泣,抽泣声越来越弱,到了最后,化作一声:“是我妄想了……喜娣,我……真不是个好娘亲……”

      十二岁的云喜娣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时悲怆。

      闭目待死,却没有死,一直掐着自己的人松开了手,向后栽倒。云喜娣讶然睁眼,却见她的娘亲,已将那匕首送入心口,自尽身亡。

      云喜娣头一个反应竟是苦笑。

      或许,娘亲唯一说的真话,就是那句“娘不是个好娘亲”吧?但凡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的女人,最终都不会是多么称职的母亲。

      对谁都恨不起来,对谁都不愿再信。

      被一干蒙面人押赴皇宫的路上,云喜娣想,若能活下来,她绝不再像娘亲那样,做没了情情爱爱就枯萎至死的女人。

      .

      果然活了下来,却是唐嬷嬷拿命换的,云喜娣不知自己到底算幸运还是倒霉。她木然从宫中走出来,坐着式样普通用材却相当考究的马车,到了那位声称要养她的李老相国府上。

      恰和一位公子迎面撞上。

      世家公子,纨绔风流,传言一点不错。那公子抬手便要打人,云喜娣毫不示弱,就架住了他的手;他骂人,她也照样骂回去。

      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云喜娣昂然走入相国府,全然做好了独对多方刁难的准备。

      出乎意料,李老相国竟是难得的表里如一,不管她出身多么特殊,他也肯给她一个地位,让她能够做个正常的孩子。而那位纨绔公子李馥知道了她的身世后,没有趁机排挤,反待她愈发和善可亲。

      云喜娣并非没有继承她娘亲的固执,但唐嬷嬷教会她的,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此,她安心成为李君喜。

      .

      李家本有一子一女,长姐李馨精明干练,对聪明的李君喜十分疼爱。李君喜进入李家三年中,都是李馨将所学文武技艺甚至权谋之术教与她。李君喜学得极快,却一直提不起兴趣。李馨拿她无法,只叹道:“李家的孩子,以后嫁的莫不是王孙公子,这些便是日常所需,现在你便没了兴致,日后又该如何是好?”

      李馨已经注定了要入宫,说这样的话,多半也是为了自己感慨。

      李君喜却说:“李家的孩子,总有自己的骄傲,我到了哪里都还是我,王孙公子能奈我何?”

      李馨听得怔忡:“君喜,你小小年纪有此傲气,今生必定不俗。”

      李君喜得了她的夸赞,表面应谢一番,心中暗忖:馨姐,你却并不知我落入了怎样的俗套。

      李馨自不知道,三年前的斗嘴,使得李馥对云喜娣一见钟情,纵使她后来成为了李君喜,也不曾将爱慕之情斩断。李馥虽是纨绔心性,一旦上了心,待李君喜自然是好到极致。而李君喜自小多磨难,虽然遭了娘亲那么一刀,不愿再信人,却也在三年中被李馥锲而不舍的追求渐渐磨得心软。一来二去,早是两情相悦。

      李馥年少轻狂,在朝中渐渐崭露头角,又自以为李氏势力雄厚,届时想个法子,总能将李君喜娶回来。又过两年,李君喜眼看着李馥越走越高,连李老相国也开始忧心筹划他在朝中的地位时,她便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嫁给李馥。

      但已经握在手中的温情,却舍不得放开。

      所以当李馥又在设想着如何娶她时,她告诉他:“我要姓李,也要你,只不要名分。我要实的,不要虚的。”

      那时李馥尚是单纯儿郎,为她一句肺腑之言,便感动得雀跃。

      珠胎暗结,不是意外;李老相国发觉孩子的存在,李馥以为是意外,李君喜却知道不是。原本预备送孩子远走高飞的车驾被她刻意阻拦,晚发了一个时辰,便恰被李老相国撞见。

      李老相国发怒,甚至牵出李馥可能与皇室联姻一事,李君喜都没有一丝意外。李馨早说过,世家子女的姻缘身不由己,而她眼下面对的事,至少还有些由得她来掌握。

      她只求孩子的地位。

      如此,她的孩子便能得到应有的一切,不必隐姓埋名,再过她先前承受过的那种令人愤懑的隐居生活。

      李馥为此大闹一番,伤筋动骨,差点儿闹出人命。李君喜拼死箍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我都能忍,你就不能忍么?”

      李馥嚎啕大哭,却终于忍下。

      李君喜给儿子起名为李乾璋,表字伯润,只愿他一生温润如玉,平安是福。

      .

      很快,李馥伤愈,云芷兮过门。李馥既是驸马,又是国舅,直接以孙辈的身份,接过李老相国手中大权,成为李氏族长。李老相国一手将李氏一族推上巅峰,含笑而逝。

      那所谓巅峰,却并非久留之地。

      昏君在位,佞臣当道,任李馥如何能耐,也终于矮了一头。

      况且云芷兮也不是省油的灯。李馥婚后待云芷兮的好不下于当初待李君喜,且对李君喜一直淡然相处。李君喜知道他是真心听了她的话,做到了“忍”,也乐于配合他,把这种淡如水的关系落实。可云芷兮却不满意,她自小在后宫中,学到的种种伎俩无处施展,如今都用在了李君喜身上。看似宽容忍让,背地里挑拨离间投毒陷害的事做了个遍。任是李馥再能忍,也是为了李君喜,如今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耐心,他自是愤然于心。

      李君喜发觉李馥在朝堂上的作为时,吓了一跳,隐隐知道他不愿意再忍,只得打破平静,出言提醒:或许再斗,要得不偿失。

      李馥自从婚后,一贯只见喜色不见怒容的脸上,头一回有了悲怆神色,便冲着李君喜吼起来:“你说我得不偿失?当初不能娶你,我便早已得不偿失了!如今我做的一切,不过是要把权力抓到自己手中来,为了终有一日能娶你罢了。”

      李君喜愕然:“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我只要你好好照顾儿子,好好照顾自己,便可以安心,不需要你娶。朝中最忌权臣之争,于天下安稳不利,况且昏君偏宠的不一定是你,你还是不要再斗了。”

      听到她拒绝他的心意,李馥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不愿意嫁我?还是看不起我?哼,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么?告诉你,你这辈子唯一的身份就是我李馥的女人,替我李馥生儿子的。我就是要搅得天下大乱,乱中夺权。到时候,我要娶你也好,不娶你也好,谁敢说个‘不’字?”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君喜就算是个蠢女人,也明白了他的谋划,惊诧间压低了声音问:“阿香哥,你……是想要天下?”

      李馥压下怒气,过了好久才定定道:“是。”

      “要了天下,做什么?”

      “自然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要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做什么?”

      “为我李家百世昌盛。”

      “为了李家?还是为了私心?”

      李馥叹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李家如何百世昌盛?便是要你再多生几个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可不是百世昌盛?我这是为了李家,当然也是为了私心。”

      李君喜推开他:“那云芷兮怎么办?毕竟是结发妻子,也替你生了子女的,你便要抛弃她?”

      “若我真当了皇帝,又何来抛弃?你生长子,自然是皇后,她虽然此时是我正妻,到时我自有权力使她让了这个位置出来给你。我只需给她一房宫殿,一个名号,让她好生养着孩子,不也顺理成章?”李馥道。

      “若你果真当了皇帝,不仅不能抛弃我二人,或许还要再娶许多人,你又怎么办?再多添些宫殿,多封些名号,多多养些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地斗下去?”

      “是,再娶多少也不过是添些宫殿,添些名号,为了能娶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要是欺到你们母子头上,我就将他们杀了。”李馥说得仿佛天经地义。

      李君喜死死地盯着他:“这就是你的好法子?好,暂且撇开这个不说,那么天下百姓呢?也要为你一己私欲陪葬?”

      “我说了,不止为我一个……”

      “也为了我?为了我搅得天下腥风血雨?然后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将我放在你身侧,展示给天下人看?然后让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妖女,皇上为她杀了多少人。’你以为这便是得到?阿香哥,我也自私得很,我不会陪你虚荣这一场的。情爱里的谋划你不懂得,天下的谋划,你更不懂得。竟把天下大业置于你我打情骂俏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馥怒极,下意识地一掌甩过去,就结结实实打在李君喜脸颊上。“啪”地一声脆响,震得李馥忽然清醒过来,心已痛得七零八落。李君喜却神色如常,连那女人常做的,捂起脸来做愤怒或委屈状的表情也懒得再摆出来。就那么站着,看着李馥。

      李馥被她看得心焦,又不敢再发怒火,转身夺门而出。

      李君喜则平静地收拾东西。

      云芷兮一脸质问神色闯进来时,就看到李君喜换上了粗布衣服,打好了简单的粗布包裹,准备出门。她一愣,脱口问:“你要走?”

      李君喜道:“不必送行。”

      云芷兮噎住,隔了片刻又道:“你儿子……”

      “我是李家没出阁的闺女,怎会有儿子?”李君喜反问。

      云芷兮再次噎住:“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李君喜没说话,忽然腕子一抖,抖出把精铁短剑来,“倏”地前扑,抹向云芷兮颈间,云芷兮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李君喜点住了穴道。

      短剑剑锋堪堪擦着脖颈的肌肤停下,云芷兮早已吓得一身冷汗。

      云芷兮抖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你……你……”

      “我没想和你抢位置,你大可以放放手,抓得太紧,小心伤了自己。”李君喜道。

      她并非恐吓,这是实话。想做皇帝的都是疯子,做了皇帝的,不是疯子也总会成为疯子,更甚者,是把身边的人,都带得疯狂起来。

      譬如李馥和云芷兮,都是面上带笑,眼底癫狂。

      她的娘亲,当年就是为了那么一个疯子,把自己也逼成了疯女人,最终把自己逼成了死人。云芷兮与她的娘亲,何其相似?

      若她留下来,恐怕也难保不会步上她娘亲的后尘。

      作为云喜娣时,她发过誓,绝不做离开情情爱爱就枯萎至死的女人,作为李君喜时,她却是一想到要离开李馥,一想到要离开儿子,便心如针锥。

      “李君喜”这么多年堪不破的,“云喜娣”早在多年前,就已看透。

      仍是当年的粗布包裹,轻装上路。不带他,不带儿子,只带回忆。

      当年种种,永难忘却,也永难再去纠结。

      .

      一路走到洛阳,盘缠告罄,李君喜见到招工的告示便循着指引去了。找到的却只是个小宅院,开门的也是个衣着相貌都极其普通的男子,看着不似愿意花高价雇工的人家。

      那男人看见李君喜便是一愣,许久没说话。

      李君喜只好开口问:“这里可是梅府?我见了那招工的告示,便找来了。”

      那男人挠了挠脑袋,支支吾吾解释半晌,李君喜才明白,他只是太师卓孜女婿罗贡手下的账房先生,罗贡平日里除了让他做账,也支使他做些杂活儿,譬如替他府上找侍女厨娘。此番这个告示,实是替罗贡招工贴出来的。

      李君喜听见卓孜的名字,心生厌恶,不愿与之扯上任何关系,便谢了那男人,转身要走。那男人却叫住了她:“姑娘,你等等。”

      李君喜觉得好笑,她并不年轻,还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这人却叫她“姑娘”,莫不是呆傻了?

      那男人回身进宅,捧了一个小包出来,递给李君喜:“我大娘子和二娘子皆爱做点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许多,你难得找到我家,算是有缘,我分你些尝尝。”

      李君喜接过那小包,道了谢,心情忽然大好。

      她不免追问了句:“这位老爷,你府上有两房夫人,自家宅院里就不缺丫鬟么?我不愿去世家大族做事,倒是很愿意留在小宅中。”

      那男人又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可、可我不缺丫鬟,就缺个能生孩子的夫人……”

      “那正好,我会生。”李君喜也不知如何作想,很自然地答了一句。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爽,瞠目结舌。

      半晌,那男人反应过来,憨笑了:“我叫梅大勇,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叫喜娣。”李君喜脱口而出,是最初的名字,还有……那人的姓氏。

      “喜娣啊,这名字好。”梅大勇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说,“难怪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喜庆。”

      .

      梅家,还真是喜庆得紧。

      李君喜本以为娶了两房夫人的家宅,定会像个小后宫一般,个个是与人斗其乐无穷。进了梅家宅,才发现并没有嗅到一丝那样紧张的气氛。梅大勇带着她去后院见大夫人陈氏与二夫人张氏,那两个夫人一个身形高瘦,一个身形矮圆,站在一起恰像筷子配汤圆。看着李君喜进来,两夫人就在一旁咬耳朵。咬完了耳朵,陈氏轻轻嗓子,对梅大勇说:“夫君,你把点心吃完了么?”

      梅大勇一拍脑门:“还没有,我这就去吃。”转身小步快跑,往厨房奔去。

      陈氏这才推推张氏,努嘴示意,张氏很羞涩地走上前来,小声问李君喜:“李家妹妹,听说……听说……你很能生……”

      李君喜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这一笑,把个张氏吓得扭头躲到了陈氏背后去,陈氏往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暴,拖了她一起上前来,对李君喜说:“李家妹妹,别怪她口无遮拦,你可知道我们梅家,一直没有子嗣?”

      李君喜点点头:“所以我进门,主要就为了生个孩子。”

      陈氏一脸肃然:“却没有这么简单。”她又推推张氏,“你来说。”

      “我和姐姐探讨这问题许多年了,总觉得……大概……好像……可能……也许……是、是……夫君的问题……”张氏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陈氏见她不爽利,瞪她一眼,捉了李君喜的手说:“妹妹,别听她瞎扯,夫君能有什么问题?”

      她这么一说,又觉得不妥,转而补一句撇清自己:“当然,我和二妹也没有问题。”

      想了想,仍觉得诧异:“咦?那却是谁的问题?”

      张氏说:“恐是时机问题。”

      李君喜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嘴角不由得便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分别握住那两人的手,安慰道:“好了,两位姐姐,我知道了,待我过了门,立即就去试试看,夫君到底有没有问题,如何?”

      陈氏见自己和张氏纠结良久不敢直说也没能说清的问题,这位准三妹居然就领悟了,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不免对她刮目相看,喜上眉梢道:“好,好,甚好。妹妹你实在不俗,定能生出个好孩子来!”

      多少年前,李馨说她不俗时,她身处侯门,深深陷在一个俗套当中。如今,陈氏说她不俗时,她却是一门心思,要落入这般俗世。

      .

      李君喜觉得,自己的人生,约莫是被上苍砍了两刀,一刀砍在爱上李馥时,一刀砍在生下梅新绿时,以至于她的人生,齐齐断为三截。

      爱上李馥前,她脱不出“云喜娣”的悲催影子;爱上李馥之后,她逃不出李馥吞心蚀骨的爱;直到梅新绿呱呱坠地,她才终于豁然开朗。

      若说云喜娣发誓不做限于情爱的女子,李君喜发的誓,却是要做个天下最独特的母亲。

      她没忘了李馥的话,没忘了李馥的野心。她深知就算自己藏得再深,过得再低调,李馥也不会放弃那个夺权的谋划。

      所以,她的女儿,不能是普通的女子。

      梅新绿学会了走路,便开始学走梅花桩;学会了拿筷子,便开始学拿剑。梅大勇心里反对,却拗不过三位夫人都一心赞同这样的教导法子,只好作罢。

      到了梅新绿两岁那年,梅大勇给她买了全套的《孝经》《女戒》《女四书》,请了个全洛阳最驼背的先生,到府设帐。李君喜一如既往地和梅大勇唱对台戏,盈盈然立在门口,手里倒提着根大擀面杖。先生刚要进门,就被她几棒子打了出去。李君喜打跑了先生,转身到灶膛下,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经书烧了个精光。

      这位三夫人看着最是柔弱,可她想要做什么,梅大勇始终都拦不住,只是很心疼地说:“你、你别烧啊,我转卖出去,还能换回几钱银子……”

      梅新绿却吓坏了,声音糯糯的,怯怯的:“娘亲,我、我不可以读书么……”

      不是不该学这些,女孩儿生来本该像个淑女样子,学学三从四德。可那人野心太大,就算教出再谦和贤良的女儿,一旦乱世来临,红颜也终成枯骨。

      李君喜温柔地揉揉梅新绿的脑袋:“不是不读书,是不读这些书。”

      她塞一本书给梅新绿,梅新绿皱着小眉毛,读出封面上的字:“孙子……兵法……”

      李君喜纠正她的发音:“是孙子兵法,‘子’在此处,是敬称。”

      梅新绿有样学样,跟着读了几遍。

      “梅子,听娘亲的,娘亲会让你成为最独特的女子,无惧任何乱世。”

      李君喜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了梅新绿,自己不曾学会的,也请人来教给梅新绿。梅大勇偶尔以

      不付给教习先生资费做出反抗,却被陈氏和张氏齐齐一嗓子吼了回去。

      陈氏和张氏都极喜欢梅新绿的大气聪慧。

      梅新绿耍长剑,舞出个惊艳的招式,陈氏和张氏便齐声赞叹:“嘿呀!好!”

      梅新绿诵诗书,读出些斐然的文句,陈氏和张氏又齐声赞叹:“嘿哟!真好!”

      梅大勇守着家里四个女人,欲哭无泪,只得早出晚归,挣回钱来,继续与梅新绿请些“稀奇古怪”的教习先生。

      梅新绿五岁,已可以徒手撂倒一头野猪,梅大勇亲眼所见,吓得大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这姑娘……难嫁人了……”梅大勇哭丧着脸道。

      李君喜却露出微笑。

      难嫁人便难嫁人,日后那样多风起云涌,至少她不必以色事人,靠嫁人来保命。

      梅大勇仍不死心,自梅新绿十一岁起,便一直替她往世家大族里说亲。每每说回来一门,李君喜便偷偷散放些消息,说梅新绿脸庞过大,好吃懒做,迫使那些世家大族次第退了婚。

      唯一没能拦住的,是杨家公子上门来的那次,却恰是生米做成熟饭,准女婿又连夜逃了的一次。

      彼时正逢战乱,梅新绿执意追夫,梅大勇劝阻未遂,回头抱着李君喜哭:“喜娣,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做这些闲工夫……”

      李君喜反而十分镇定:“夫君莫慌乱,这对梅子来说,未尝不是机缘。”

      早在梅新绿九岁那年,李君喜就故意露了行踪,诱她追随到三崤山,见了李乾璋一面。自此两人如亲兄妹般,和乐相处。既然战乱已起,必有李馥的一支势力,梅新绿就算到了乱世,也总会得她兄长一些照拂。

      她唯一担心的,便是梅新绿的心意。

      李君喜深知爱这种东西,能使人沉迷到什么地步。梅新绿曾问她:“娘亲,您怎知会有乱世?您会未卜先知么?”她便据实相告:“因为太爱一个人,爱到全然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纵使后来时不时仔细想想,想到的好处都是梅大勇给的,想到李馥时唯有心疼,还是爱那个最初遇到的人。

      却不知那位杨公子,会否是梅新绿的真命天子?又会否……是乱世一方枭雄?

      .

      梅新绿一去多年,毫无音信,甚至等到了李乾璋称帝建国,也没有等到梅新绿的消息。

      陈氏与张氏已相继在战乱中亡故,李乾璋称帝后,将她与梅大勇一齐接回长安将养。她再见到李乾璋,却发现他并没有按照她的期望,成为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而是与记忆中的李馥几乎完全重合。

      甚至比李馥还要冷血,还要野心勃勃。

      李君喜试探性地问了李乾璋梅新绿的下落,李乾璋只说:“我一定会把她带回身边来的。”
      这样的语气,让李君喜倒吸一口冷气。

      若是寻常人,或许不明白,可她了解李馥,了解自己,当然也了解李乾璋,她忽然明白李乾璋的心意。

      李君喜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自己是逃离了李馥,可梅子难道又落入了曾困扰自己多年的俗套?

      她听说江东一方有个杨氏势力,称帝建国,又眼见李乾璋越发对那江东不满,连在一起想想,忽然心中如灯亮起。再后来,江东一枝梅声名响遍四海,她才松了口气。

      梅大勇虽然迟钝,也明白梅新绿做到了什么,他悄悄问李君喜:“那‘江东一枝梅’,是我们的女儿?”

      李君喜自豪地点点头:“没错,是我们梅子。”

      梅子,终究不负她的期望,在这乱世,精彩万分地活下来了。

      .

      以后的争斗,便不再属于她。

      杨氏李氏相斗,梅新绿夹在其中,梅氏夫妇自然便是人质。

      李君喜和梅大勇过着软禁般的日子,都明白或许某天便要赴死,却难得心静。

      李皇后死,李馥与杨天昊死,卓孜与云如海死,梅家二位夫人先后病逝,梅大勇终于也被害得只剩一口气。

      这一辈的人,好的坏的,都不在这世上了。

      李君喜哀然想:自小就提心吊胆,以为会活不下去,却原来自己竟比他们都活得长久。

      或许曲终人散,她就是那留下来清场的人。

      梅大勇死前,一直望着李君喜,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李君喜便问他:“夫君,你有话说?”

      梅大勇踟蹰地问:“喜娣……你、你的真名……是不是叫李君喜?”

      李君喜一震:他猜到了?

      “我就知道……你不俗。离开李国舅,跟着我这么个呆头鹅,将女儿教成个女将军,怎么看,都像是你会做的事……”

      梅大勇说这话时,一丝抱怨的神色也不曾有,竟微微红了面颊,似是痴情。

      又一个说她“不俗”的人,却是在俗世陪了她后半生的人。

      “我真名叫做云喜娣,李君喜这个名字,是先李老相国替我起的。”她柔声说。

      梅大勇叹口气道:“跟着我,委屈你了。”

      “夫君,我从不觉得委屈。你先走一步,我等着见梅子一面,随后就来找你。记得奈何桥头等我,别一激动自个儿就过去了,知道么?”李君喜缓缓地嘱咐着,眼中微微湿润。

      梅大勇拉住了她的手:“喜娣……你说得可是真的?你真的愿意……真的愿意……”

      李君喜点点头:“你愿意等我,我就愿意跟着你。”

      梅大勇拼劲最后的气力,哭出了声。

      “那年我打开门,一眼就看上了你,可只觉得你和我不一样。我知道你虽然嫁给我,心里却有别的人,我还以为……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你了……”

      李君喜将梅大勇抱在怀里,脸颊相贴,感到他慢慢断气,泪如泉涌。

      毕生至爱全部给了另一个人,她能给眼前这人的太少。耗尽一辈子的心力,她也只能给他一个孩子,一个家,一条命而已。

      她把他尸身化了,撒入黄河。

      后来梅新绿潜入长安,要带她离去时,她也只是服下剧毒,然后嘱咐梅新绿,以同样的法子葬了她。

      .

      此生断断续续,终难圆满。她只求和他死在一处,化在一起。下辈子,她要先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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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真源了无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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