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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可怜白发生 ...

  •   【注】本章节是番外内容

      《李馥番外:可怜白发生》

      遇见李君喜那年,李馥十八岁,正是呼朋引伴,毫无顾虑纵马驰遍花街柳巷的年纪,实打实是纨绔作风。

      那时,李君喜还不叫李君喜,只有个小名叫喜娣。她下了马车,挎着个粗布包裹,一步迈入李府大门,就与李馥撞了个满怀。

      李馥被撞,怒气正盛,反手一巴掌就要掴人,不料手掌给人牢牢架在半空。他一愣,定睛看时,却是个小姑娘,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流水双眸不客气地瞪着他,斥道:“走路不长眼,倒要打人,是何道理?”

      李馥恼羞成怒:“你是新来的下人吧?知道我是谁么?顶撞了我,你十个脑袋也不够杀的!”

      那小姑娘墨眉一挑,反说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敢打我,你家所有人都长十个脑袋,也不够杀的!”

      李馥被小姑娘的气势震慑住,一时无语,那小姑娘便趁势摔开他的手,扬着下巴进了李府大宅。

      彼时李馥正约了几个世家公子,欲要到酒楼寻欢作乐,却忽而失了兴致,鬼使神差地转过头,跟着那小姑娘,往内宅去了。

      趴在门边,偷偷看着站在大堂上的小姑娘,只见她昂着脑袋,一副无畏的模样,竟好似慷慨就义,李馥不由得便觉得好笑。

      正捂着口偷笑,李馥的祖父李老相国从后堂走了出来,被他父亲李夸扶着,坐在了太师椅上。

      “这就是那个孩子?”李老相国问。

      “是,父亲大人。”李夸恭敬地答。

      李老相国转而问:“小姑娘,你多大了?”

      “十二。”

      “叫什么名字?”

      “云喜娣。”回答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李馥听得震惊,直欲挠那门框——云姓!

      只是……名字却叫做“喜娣”?

      皇室大姓,乡村土名,一如金鞍配驽马,李老相国连连摇头。

      “孩子啊,以后住在李家,须得另换个名字。”

      “姓可以换,名字是娘起的,我不愿意换。”云喜娣说。

      李老相国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却笑了。他从太师椅上走下来,走到云喜娣身旁,拉住她的小手,和蔼道:“喜娣,不必怕,从此你就是李家的孩子,谁也不能再来害你。”

      云喜娣怔然半晌,不确定地反问:“真的?”

      李老相国笑道:“老夫乃是堂堂相国,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云喜娣扭过脸去,小声道:“相国如何?骗我的人多了,堂堂皇帝,不也骗我?”

      李馥在门外听得一愣,立即便想:这小姑娘不简单,难道竟是皇帝的私生女?早听小道消息说老皇帝当年与大长公主的小姑私通,因那女子生下的不是儿子,便将母女远远送走,过了十多年,才知道后悔,可那女子却早已病逝,只留下个女孩儿。女孩儿辗转被卖了许多家,送了许多次,终于被找了回来。想必老皇帝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认这个女儿,便只好寄养在心腹大臣家中,他得了空就来见一面,小姑娘不懂得利害,便只道被骗了。

      只听李老相国长叹一声:“孩子,圣上的确对你喜爱,可你身份尴尬,不能留在圣上身边,所以日后,你便由老夫代为照顾。李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也有自家的原则。我等并不会因圣上所托便对你优待,更不会因你本不姓李而对你欺压。以后你便把李家当作自己的家,李家上下亦将你当作李氏子孙,你觉得这样可好?”

      云喜娣眼中的戒备稍退,隔了良久,方道:“那我叫你一声祖父可好?”

      李老相国大喜道:“好,好,当然好。”

      云喜娣垂首道:“祖父。”继而抬头,“请祖父赐名。”

      李老相国顾及云喜娣不愿改名,在名字中保留了“喜”字,又念及她身负皇族血脉,又替她加了一个“君”字,合做“李君喜”,写了个帖子递给她。

      云喜娣拿着名帖,怔然良久,才想起向李老相国道谢。李老相国引她拜见了李夸,又冲着门外喊了声:“文忠,听够了么?进来。”

      “文忠”正是李馥的表字,他骤然被喊到,不免吓了一跳,身子一歪,便从门口扑了进去。

      被祖父发觉,又在这新来的妹妹面前丢了面子,李馥大觉懊恼,抬头看时,李君喜脸上却没有嘲讽的神色,只是伸来一只手。

      李馥脸颊微红,也没客气,握住李君喜的手,借力爬了起来。

      李老相国叹道:“已到弱冠之年,也没个正形。文忠,过来见过你妹妹。她不需取表字,你便直接唤她名字君喜吧。”

      李馥乖乖道:“君喜妹妹。”

      李老相国点点头,又对李君喜说:“这位是你的大哥李馥,表字文忠。”

      李君喜也乖巧道:“文忠大哥。”

      李老相国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文忠,你带君喜去见见怀安,日后生活课业,有什么事情,让怀安多看顾着些。”

      李馥答应了,便带着李君喜出去。

      一路两人都没说话,好不容易走到花园,李馥忍不住,说了句:“怀安是咱们大姐的字,她叫做李馨,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她。”

      说着便回头,却见李君喜一声不吭,泪珠接连坠落。

      李馥有些慌:“喂,你哭什么?进门时不是凶得很么?”

      李君喜一把抹掉眼泪,道:“对不住。”

      李馥愈发诧异:“你道什么歉?”

      “那会儿我骗你的,你若打我,不仅不会杀头,金銮殿上那位,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我那么说,是吓唬你。”李君喜道。

      李馥皱眉,不知道她忽然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李君喜看出他的困惑,勉强笑了笑道:“我娘亲并非病逝,当初皇上毒杀我们母女未遂,她偷偷逃掉了。前几年这事传到了皇上耳中,他不放心,便来追杀。娘亲扛不住几番流亡,终于被害身死,而我被娘亲的侍女唐嬷嬷所救,才一直活到今日。几年了,辗转全国各地,皇上的好臣子们,一个个将我抢来抢去,却是为了杀我。即便到了那一身黄袍所谓的‘父亲’面前,他也不过是说了一番虚情假意的话,赐了一碗燕窝粥。唐嬷嬷怕我烫着,抢先替我尝了一口,却是立即丧命……呵呵,那时不仅有我们,亦有几个重臣在议事,场面登时僵得鸦雀无声,也只有你祖父肯站出来提出抚养我……”李君喜长长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方才独个站在堂上时,就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要将我当孩子养么?但他并不缺孩子,或许他只是怕皇上下不来台,所以以此为借口带我回家,要偷偷弄死我吧?”

      李馥听得震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知道她身上有故事,却原来如此惨烈。

      “……可他却是真心的。什么皇上喜爱我,都是他的谎言,也是为了安慰我……文忠大哥,你祖父是很好的人,我喜欢你们家,所以不想骗你。”李君喜道。此时她表情已轻松了许多。

      李馥从唏嘘中缓过神儿来,撇撇嘴道:“哼,都说喜欢了,还分得那么清楚?‘你祖父’?‘你们家’?你方才那声‘祖父’是白叫的么?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啊?”

      李君喜瞪大了眼睛,眼底有掩不住的喜悦。

      李馥看她这样的神情,豪气顿生,得意地一把牵住她的手,道:“走,阿喜,大哥带你见大姐去。”

      阿喜……

      这称呼让李君喜心底一软,娘亲没死时,便是这样叫她,哄她开心,哄她入睡。

      “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李馥看她发怔,有些挫败。

      “不,文忠大哥……我很喜欢……”李君喜的脸颊上,已然染了一层红晕。

      “那你也不要叫我文忠大哥吧,也想个亲切点儿的称呼。”李馥边想边说,“叫‘阿馥哥’?不好听……”

      李君喜忽然问:“大哥,你的名字,是哪一个字?”

      李馥就把那个“馥”字,以食指写在她掌心。

      “‘馥’啊……”李君喜喃喃道,“便是……香气?”

      李馥道:“没错,意在名垂千古,青史留香。”

      李君喜点点头,忽然展颜一笑,叫道:“阿香哥!”

      “哎!”

      那一笑,竟比三月骄阳还要明媚,李馥看得呆了,只听她叫便欣然答应。然而答应完了,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眼见着李君喜窃笑,恨不得一头碰死。

      .

      转眼五年过去,老皇帝猝然驾崩,传位于太子云如海,年前入宫为妃的李馨正式封后,李家全盛时期随之到来。彼时李馥二十三岁,是当朝最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声名远扬。

      李老相国却对李馥这模样并不满意,常常教导他:“文忠,你年少热血,快意疆场的确不错,只是如此并非久长之道。须知疆场上以一敌百的厉害角色,比不得朝堂上一人一言。虽然你姐姐贵为皇后,若有状况也能吹吹圣上的枕边风,可不是我说,当今这位圣上实在……不是强势之人,日日流连芳丛,你姐姐也很难做。李氏门里武将众多,文臣做到高位的,不过我一个。我再过几年也该退下来了,到时候有谁能在朝中保你?不如及早抽身,兼顾朝堂,我替你谋个文职做做,或许几年之后,你能替了我最好。”

      李馥不以为然:“自古军权为重,掌握了军权,我还能怕他不成?”

      李老相国捶腿感叹:“非也!非也!军权越重者,越遭帝王猜忌。若你真手握重兵,那时才最惧朝内恶言啊!”

      李馥便说:“祖父,行胜于言,你就放心吧。”言毕脚下抹油,溜了。

      李老相国连连叹息,却也拿他无法,自觉得不能空担忧下去,便叫了李夸来,说:“你替我备服备轿,我进宫一趟。”

      李老相国急冲冲入宫之时,李家大宅后花园中,李馥正绕过莲花池,一把将躲在假山背后看鱼的李君喜抱个满怀。李君喜一掌将他拍翻,斥道:“登徒子!”

      李馥佯装不敌,倒地不起,李君喜反而急了,就去拉他起来:“怎么随便往地上躺?才换的衣服……”

      李馥顺势捉住李君喜的手,使劲儿一拽,便将她拽到了怀里:“刚被祖父骂了,你哄我。”

      李君喜瞪他一眼,正色道:“祖父仍不想你做武将?”

      李馥看她严肃起来,略有些不悦,抱着她坐起来,两人在假山下并排靠了,李馥便把李老相国的训示告诉了李君喜。

      “要我说,祖父说的有理,你说的也有理。若要家族兴盛,必须得有人主内,有人主外。同样道理,若要李氏在朝中兴盛,也必须有人做文臣,有人做武将。以你现在的年岁,做武将正合适,待你功业卓著后,年纪也会渐长,那时便要往文官一途靠拢,且培养年轻的子侄做武官。”李君喜道。

      “嗯,阿喜说的最有理。”李馥在李君喜面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所以,阿喜要替我生个儿子,待我老了,就培养他做武官。”

      “我倒是想啊,可真生了如何是好?祖父不得气死了……”李君喜神情黯然。

      李馥发了会儿呆,忽然道:“我们这样……总不是办法。过了年我就去求祖父,让他无论如何也给你个名分。”

      李君喜捏捏他脸:“怎么给?谁不知道李家有个小妹叫做李君喜?叫别人怎么说?李家小妹嫁给她大哥了?”

      李馥道:“知道你身份的人是很多,可你养在闺中,见过你面的人又有几个?大不了说你染病死了,给你换个名字,嫁进来。反正以咱们李家的能力,也不算费事。”

      李君喜摇摇头:“我不要。”

      李馥诧异:“为何?”

      李君喜认真道:“我要姓李,也要你,只不要名分。我要实的,不要虚的。”

      李馥心中温暖,半晌无言。

      随后,他嘿然坏笑,又在李君喜唇上啄了一口,轻道:“我要儿子。”

      当时年少,尽是风光旖旎。

      .

      李馥一口一个“要儿子”,不到一年,李君喜果然便生了个儿子。

      李老相国抱着个大胖曾孙,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儿孙女,乐也不是,气也不是,差点没晕死过去。

      当初肯带李君喜回来,是看她小小年纪,眼中神情坚韧,又有皇室血统,指不定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或是联络皇族,或是和亲联姻,总不是坏事。

      谁料到日后她果然派上大用场,却是给李家生了个儿子。

      在李家,能全然瞒住李老相国的耳目,直到孩子降生才被他发觉,这也不是普通儿孙辈能做得到的。由此看来,这两个,又委实都是人才。

      李老相国仰天长叹:“造孽啊……文忠,你可知我苦心经营近一年,才为你谋到一桩极好的亲事,能保你在朝廷内外无虞,谁料你却……”

      李馥大惊:“什么亲事?”

      “当今圣上长姐,长公主云芷兮。”李老相国道,“这位长公主早对你有意思了,圣上却一直不曾应允,直到前几日方才定了下来,结果你就……你就……”

      李老相国说得一口气没上来,跌回太师椅里,却没有放开抱着孩子的手。

      李家孩子,看着便讨人喜欢,可这样的事情,在与皇室联姻之前,倘若有一丝一毫传了出去,对李家都是致命的打击。

      “我不去联姻!”李馥固执道,“要联姻,就和阿喜联姻啊!她也是公主,还她真实身份,我娶她!”

      李老相国伸手甩他一个耳光:“孽障!你以为这么简单么?”

      于此同时,李君喜却问:“祖父,长公主有多爱大哥?她能否做到替大哥保密,认我的孩子为子?”

      李老相国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忽然震惊。

      “你是说……”

      “若长公主真的很爱大哥,便无须隐瞒,直接把这事告诉她。祖父你就说我愿意让出孩子,此生一直是李家女儿的身份,绝不威胁她的地位,只要她肯保密。”李君喜说话依然掷地有声。

      李馥当即反对,李老相国却迟疑了。

      事到如今,因关乎皇族,悔婚是定然不成的,又不能先行做出假身份来行纳妾之礼,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那是李馥闹得最凶的一次,李老相国为制止他乱来,喝出一众家丁来擒他。李馥自是身手不凡,家丁个个都挂了彩,然而以寡敌众,他也没讨到好处,一条腿竟被打成了三截。最终还是李君喜拼命伸手箍住了他,冲他吼了句“我都能忍,你有什么不能忍的”,他才瞪着一双红眼,怆然收手。

      云芷兮过门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李馥仍有些跛,李老相国趁机便给他在吏部重新谋了份文职。文臣聚集之处,果然是磨人的地方,没有了痛快杀敌,而多的只有尔虞我诈。李馥耳濡目染,渐渐懂得了收敛锋芒,一脸温和笑意,刀锋藏在背后,伺机杀人。

      他待云芷兮极好,又几乎不再去多看李君喜一眼,李君喜亦不曾做出越轨举动,云芷兮自然极为满意,因而也会偶尔给年幼的李乾璋些好脸色。谁也不知李馥如此做时,心中却在恶毒地想:李家声势甚大,他也不曾有机会堂堂正正娶心爱的女子。果然除了把皇权握在手中,再没有别的法子换一个自由。

      如此又十年,祖父与父亲都去世了,李馥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磨死在朝堂之上,却依然稳稳当当地活着。只不过,他并未如愿以偿坐上相国之位,昏君云如海忽然越级擢升卓孜卓赟两兄弟,开始了长达十数年的,对于这对奸佞的宠信。

      李馥自然不服,与卓孜兄弟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大有不死不休之态。李君喜看得心急,便提醒他莫要斗过了头,得不偿失。她不说也罢,一旦提起,李馥便大为悲怆:“你说我得不偿失?当初不能娶你,我便早已得不偿失了!如今我做的一切,不过是要把权力抓到自己手中来,为了终有一日能娶你罢了。”

      李君喜愕然:“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我只要你好好照顾儿子,好好照顾自己,便可以安心,不需要你娶。朝中最忌权臣之争,于天下安稳不利。况且昏君偏宠的不一定是你,你还是不要再斗了。”

      听到她拒绝他的心意,李馥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不愿意嫁我?还是看不起我?哼,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么?告诉你,你这辈子唯一的身份就是我李馥的女人,替我李馥生儿子的。我就是要搅得天下大乱,乱中夺权。到时候,我要娶你也好,不娶你也好,谁敢说个‘不’字?”

      李君喜心头一酸,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人平日看来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气到极点便暴躁易怒,野心尽显。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听她叫了声“阿香哥”便喜滋滋答应着,咬着她唇瓣说他想要个儿子的少年人了。

      李馥发了一通脾气后,夺门而出,不想却在门口碰到了云芷兮。云芷兮拽住李馥,板着脸道:“夫君,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李馥缓和了语气,道:“没什么,骂了那个女人。”

      “这么说,是她又勾引你了?”云芷兮步步紧逼。

      “没有,你别多想。”

      “那女人不过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就如此护着她?我替你生了一子一女,却只能得到你的谎言?”云芷兮质问。

      李馥不耐烦道:“我说过不是,你还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转身便走。

      离家时,李馥满心烦闷,那挡在他高升道路上的绊脚石——卓孜兄弟,自然愈发显得可恶。

      忽然便有了“恶向胆边生”的感觉,是时候,该打出“致命一击”了吧?

      .

      最终,那所谓“致命一击”击中的,却不是卓孜。

      再多证据摆在面前,云如海只是不信,反将上书的吏部侍郎打入死牢。李馥正庆幸自己不曾亲自上书,那云如海得了卓孜的提醒,顺带一个借口,又将李馥免了职。

      果然李君喜说的不错,昏君偏宠的不是他,他再怎么斗,也如跳梁小丑。

      如此作想时,愈发思念她,急忙赶回宅邸,却不见李君喜踪影。回到房中,云芷兮正抱着李坤玉教习读写,见他到来,便冷冷地对他说:“那女人要走,我就让她走了。儿子她没带,在后院练剑。”

      她走了……她走了……

      李馥只能听见三个字,便是“她走了”。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初见李君喜的情形。那时她曾独个站在空荡荡的大堂上,满怀悲怆等人宣判自己的命运,神色却是倔强,如慷慨就义。

      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模样,离他而去的么?

      是了,他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她才一气之下走掉的吧?

      可是,真的怪他么?那么多人来拆散他们,他自己亦是愤恨。

      该死!所有害他二人不得相守的,都该死!

      李馥笑得愈发温和,云芷兮却看得一颤。

      “来人,赐夫人酒。”他的声音毫无温度。

      “赐酒”这样的字眼是什么意思,对于皇家出身的云芷兮来说,再清楚不过。她一时不肯相信,声线发颤:“你不能这样待我……”

      “哦?我为何不能?”李馥笑问。

      “我是公主!你不敢杀我!”

      “那么你看我敢不敢。”李馥把李坤玉从她手上夺走,交给下人带出房去,又命人将她摁住,亲手拿了鸩酒给她灌下。

      云芷兮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却挣不开,只能无助地失声哭道:“你疯了……”

      李馥眼看着她咽气,只微笑着说了句:“待她不好,便要死。”

      处理了尸首,也处理了参与毒杀的人,云芷兮最终的死因被定为“病逝”。李馥不曾出席葬礼,只因伤心过度。

      他是真的,伤心过度。

      阿喜,当初你说你都能忍,我为何不能像你一样地忍,我听你的话,忍下了。可我不曾料到,我连你离我而去,也要忍。

      李馥看着练剑的儿子,一时心如死灰。

      .

      自此,如自暴自弃般,多年闲散,游遍四海,是为消遣,是为访求隐者,也为寻她。

      却既不曾得到消遣,也不曾见过多少真隐者,更不曾寻到她的踪影。

      直到踏上终南,遇到那一对隐士。

      子虚乌有两位先生的话,点醒了李馥,他忽然想到了当年对李君喜说过的气话。

      他要天下大乱,他要皇权。

      他要天下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都属于他,那时,李君喜不管在哪个角落,都只属于他一个。

      李馥重归朝堂,低声下气投奔卓孜。卓孜开始还放着他,却在得了他无数钱财房产,每日溜须拍马之后,彻底消除戒心。李馥这回,算是把个忍字做到了极致。旁人的诟病嘲笑,他忍;卓孜的贪婪奢侈,他忍;漫长的得不到任何回报的耻辱付出,他忍;抛开李家,不顾长姐的求助,他忍……

      青旗军乱起,卓孜携云如海妄自迁都长安,卓赟留守洛阳。满朝文武纵有不满,也并不敢多言。李皇后听说要迁都,已知道云如海凶多吉少,自家弟弟虽然在跟前,明面上却是卓孜的人,不冷不淡帮不上忙,不免心急如焚。她左思右想,谋定了一个主意,这一日,便把卓赟召到了寝宫来。

      卓赟本是个泼皮,跟着卓孜才混了个司徒当着,脑袋里装的东西尚不如一团棉絮,李皇后召他去,他还道是李皇后要讨饶,想也不想就得意地去了。一进皇后寝宫,他才觉得气氛不对,大门即刻关闭,几十个女剑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大堂正座上,李皇后悲颜缟素,怒目直视卓赟,卓赟畏畏缩缩,却不忘狐假虎威,指着李皇后骂道:“你这妇人!也不看我哥哥何等威势,竟敢无礼待我?有朝一日我哥哥还朝,管你是皇后还是什么,都能要你的命。”

      李皇后冷笑道:“我的命不劳你费心,反倒是你,管你哥哥还不还朝,你这条命,也不必留了。”

      命令到时,卓赟身首异处。

      “阿姐,你向来极有胆识,小弟佩服。”李馥的声音适时响起,李皇后蓦地一愣,随后冷哼:“馥弟,你到底还是赶上了。”

      李馥笑道:“阿姐,你是给那卓赟轻薄了,才杀了他,随后自杀身亡的吧?”

      他一面笑言,一面示意,早有手下上前来,将李皇后身边侍女杀得干净

      李皇后冷笑:“哼,你想得光明正大,只是你不该这么急着亲自杀我。我不惧牺牲,早就存了一死的决心。可惜,你这么急于抢攻,到底存了私心。”

      李馥笑得一如往昔。

      李皇后继续说道:“馥弟,也不知这几年你是受了谁的教,竟有自己夺来江山的意思。我说的没错吧?”

      李馥道:“错又如何,对又如何?阿姐,我总归是为了李家好。”

      李皇后道:“为了李家好,却拿天下人的命开玩笑?须知今日你翻云覆雨,江山改姓,他日别个以此为法,照样堂而皇之夺你的江山。多少豪杰死于鼎盛之时,得到的一刹便即失去;又或许死于妇人小人之手,至死碰不到皇权。馥弟,或许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不知为何,李国舅那会儿想到的,竟只有乌有先生当年的一句话:

      “国舅命途,日后自会有人告知,我二人多说无益。机缘到了,国舅自会知晓”

      一时恍然。

      李皇后见他终于恍惚,冷哼一声道:“任你如何对外人说道,这天下,是我拿命换回来的。”

      言毕反手一剑抹在脖颈上,香消玉殒。

      离我而去,都这么痛快呵……

      李馥心底唏嘘,面上却依然平静,唤来文官,拟就一道檄文。

      .

      此后便是连年征战,似乎李君喜的身影面容,都在血色中淡去了。

      直到遇见那个名叫梅新绿的少女。

      李乾璋都没能从她那张脸上,认出多少李君喜的影子,但他却一眼看了出来。或许是太想念了,那么一点相像,他都未曾放过。

      眼眸如同夏日明湖,澄澈闪亮,波光粼粼;贝齿细润,说起话来声音清脆美好,却是唇枪舌剑,毫不饶人。

      眼前的女孩子,比当初的李君喜更多了一分张扬,多了一分直爽,不变的,是骨子里的坚韧与独立。

      他甚至想,李君喜离开他已有十五年,而这女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会不会……是他的孩子呢?

      可惜那女孩子一开口,直言坦诚道出实情,登时便震住了他。

      这不是他的孩子,李君喜把什么都告诉了她的女儿,只为女儿不重蹈她的覆辙。

      更令他胆战心寒的,是李乾璋对那女孩的态度——几乎是毫不掩饰的爱慕!

      莫说是血缘,纵使抛开血缘不谈,他也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走出那个得知真相的营帐,李馥忽然就有了生命萧条之感。

      自以为天命终于在手,一路走到了今日,却迷茫不知天命何在。

      所以,杨天昊一脸笑意,悄悄对他说:“咱们二人向来不睦,明争暗斗多年,觊觎天下多年,合作了亦有很多年,便来不如做一番豪赌如何?”时,他竟然心动。

      杨天昊的计划,疯狂大胆,他邀李馥共同赴死,将争斗与更大的契机,留给儿子。

      那时,狡猾如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子虚乌有两位先生不肯断他的命格,却隐隐说了李氏子孙,似乎当中藏着很大的变数,他自感生已无趣,为何不能把疆场让给儿子?

      何况,是让给他与她的儿子?

      只隐隐有些担心,梅新绿无心,李乾璋却有意,且情意并不浅。

      临行前,李馥悄悄见了李坤玉一面。

      李坤玉幼年几乎是亲眼见他害死了母亲,原本极是恨他,如今见他有事相求,自然没有好脸色。

      李馥在她面前跪下,道:“淑德,我知你恨我,可如今关乎天下兴亡,我求你帮我,阻止你大哥与梅新绿。”

      听到后半句,李坤玉眉尖一挑,神色渐渐冷厉。

      停了许久,久到李馥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点头道:“这个忙我帮你,只是,却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来做。”

      “好。”李馥答道。

      “后果自负。”

      “好。”

      怎样都好,只要他的儿子不如他一般,一生不得所爱,亦不知何以为继。

      .

      毅然出征,毅然落入早就预料到的圈套,毅然赴死。

      死时,才知道被斩去头颅,也并没有心疼来得痛。

      头颅坠地前,有一缕白发,自眼前掠过,如游丝般,触之即碎。

      再慷慨的一生,到头来不过如此,何况并不慷慨。

      忽然便想起那个女子,竟笑了起来:此时她在哪儿呢?自己这一生,自见了她起,便没有一日不与她纠结吧?

      若重新来过,他决不要颠覆了整个江山,抛弃了全部身家,才发现天大地大,看在眼中放在心里的,只有伊人皓齿明眸。

      (李馥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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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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