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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呆头脑可叹大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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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君晔怎么也没料到梅新绿身上,还背着这么一层关系。之前想不通她与李乾璋的种种,如今皆迎刃而解。
李君喜……幼时虽然居于山南,消息不畅,后来移居秣陵,又随父亲辗转大江南北,杨君晔也没少听过这个名字。
太多飘忽的、不辨真假的传闻,他听在耳中,不过是一笑了之。毕竟那人于己无关,且再也不曾出现过,或许早已辞世,谁知如今却由眼前的少女含笑道出。
她说,那是她的娘亲。
杨君晔总算明白了梅新绿那句“当真坦诚相见了么”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道:“原来梅子身上,也有大秘密。”
梅新绿道:“我的秘密,统共也只有这么一个,且这个秘密也不全算是我的,大半都算我娘亲的。李馥死后,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就只有你、我、娘亲还有李子哥哥四人而已,连我爹都不知道。”
杨君晔略觉得诧异:“怎么连你爹都要瞒着?”
梅新绿嘿嘿一笑:“打个比方吧,你所有的谋划,都会让你大哥知道么?”
杨君晔摇头,继而明白了:“不会。有时让他知道,反而坏事,更是麻烦。”
梅新绿道:“正是如此,我爹那颗脑袋简直像个馒头,一看就知是没馅儿的。娘亲若是告诉他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不定又瞎操起什么心来。不如不说,大家都得个痛快。反正娘亲是决意做个普通人,再也不愿与先前有任何关联。自己心里都断了,说与不说还不一样?”
一个人若当真想要避世,岂能轻易让人找到?怪道李君喜一朝消失,便是无影无踪,以至于多年后,她的女儿闯入乱世,竟仿佛路人。没人料得到,这路人一般的梅新绿,却似能随时织就一张网,将那些纷纷扰扰全部打捞起来。
梅新绿又道:“至于外面那些传闻,大多都是附会。若你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贵族的传奇,无非是光鲜外表之下,那些晦暗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李君喜虽从那些关系中脱身出来,却仍被世人嚼了这么多年的舌。杨君晔本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并不愿意过多探究梅新绿娘亲的情史。他只是再度摇头,道:“传闻什么的,都是其次,我想听梅子小时候的事。”
梅新绿嘿然一笑:“我小时候?住洛阳的大院子,有个老实爹。老实爹原本娶了两房老婆都没一个孩子,直到我娘从国舅府上逃出来,嫁给他,才生下了我。所以全家都把我当个宝贝,我就顺风顺水的长到了十五岁。”
杨君晔似是不信:“这怎可能?我当初几乎死过一回,才没了对死的惧怕,开始学武艺,学谋略,逼着自己在染血的疆场驰骋,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你甚至比我还小上一岁,往往却能猜透人心,若你果真顺风顺水长大,哪里来的阅历?怎能如此淡看死生,洒脱处事,又不失精明?”
梅新绿略有些得意:“这就是我娘亲的功劳了。须知阅历这物事,不必定得亲历。我小时的确没吃过苦,却也并不是那种养在闺中的娇女。娘亲让我自小习武,且带我四处游历。无论是繁华还是荒凉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活计,我也几乎都做过。譬如当铺算过账,青楼扫过雪,摆摊卖过药,铁铺打过铁……”
杨君晔唏嘘:“你娘亲竟肯让你去青楼?”
梅新绿道:“有甚么不肯?那时我也就是六七岁的年纪,去做使唤丫头的。就在洛阳城郊最雅致的一处青楼,你怕是听说过,叫做‘点芳斋’。”
杨君晔点头:“听说过。那楼里一半是清倌人,只是卖艺。”
梅新绿苦笑:“一半清倌人又如何?当年有位姑娘,为了给妹妹治疯病,自愿进楼,从弹琴的清倌人渐渐做成了红姑娘,所有的钱都用来抓药,除了接客便要照顾妹妹。最后熬不过,终于亲手把妹妹掐死。妹妹是解脱了,她却得上了疯病。”
顿了顿,她又道:“这样的事多得很,娘亲一件一件都拿来让我看过。若说阅历,这便是我的阅历。杀得人比我多,就一定比我坚强么?年岁比我大,就一定比我沉着么?我自小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看平凡普通的人,在世事洪流中为活着而挣扎,早知什么是揪心,什么最惨烈。金戈铁马、血染疆场并不是最震撼的场面,杀场上人命断时,还能拼死高呼。生活里无以为继,却要咬紧牙关,默默哀痛,连哭一声的时间也不曾有。所以,我对死是没什么感觉的,怎么活着,都比死累得多。”
如此教女之法,闻所未闻,杨君晔听得心中震动,不由得脱口道:“你娘亲真是了不起,比起她的情史,我倒觉得她对你的教养之法,堪称传奇。”
梅新绿深吸了口气:“是啊。娘亲说过,若死能救苍生,则勇者不畏赴死;若生能救苍生,勇者亦不畏求生。是以我不计死生,自然无所顾忌。她教我的,如今乱世中我全能用得到,竟仿佛她早便预料到会有个乱世一般。”
杨君晔揽住梅新绿的肩膀,轻道:“忽然想见见你娘亲,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
梅新绿“扑哧”一笑道:“你若见了怕要失望,她现在荆钗布裙,一点儿也不‘奇’,倒和我爹那馒头脸般配得很。”
杨君晔道:“或许,她当初不曾遇到李馥,只嫁给你爹,会更幸福吧”
梅新绿想了想:“也不尽然,若她先遇到我爹,恐怕就会将我养在闺中,教成那种小气兮兮的女子。然后按我爹替我屡次订亲屡次被退婚的那架势,我恐怕当初就羞愤自尽了,哪能活到今日,与你在这里倾谈?”
杨君晔大笑:“果真如此,倒要谢谢你娘亲,舍己助我。”
梅新绿随他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问道:“对了,你准备就这副样子回襄阳?”
杨君晔也正色道:“不,我会先托病寄居民宅,待重新造一副面具,再回襄阳。时机不到时,我并不愿意将真面目示以旁人。况且,我身带数件神兵,也须先将它们藏起来,或者想法偷运回江陵。”
梅新绿点点头:“这样挺好,我也随你去住住民宅,如何?”
未待杨君晔作答,易水的声音忽然透过车壁传了过来:“主人,李乾璋带着一队骑兵往这边来了。”
杨君晔与梅新绿对视一眼,都十分诧异。
“他来做什么?”杨君晔问梅新绿,“难道,是冲你来的?”
“我猜也是。”梅新绿叹口气道,“这人倔得很,比你姐姐还麻烦。早跟他说不要过多痴想,他就是不听。”
痴想?什么样的痴想?自从得知李乾璋与梅新绿是同母兄妹,杨君晔便不再将他们往暧昧处想,此时忽听到“痴想”,反而不明所以。梅新绿却已经掏出了一个小荷包,递给杨君晔道:“这样吧,我一会儿下车见他,你则装病躲在车中。他大约是要抓我走,你不必管我,他反正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且去寄居民宅,到时候我自会伺机跑出来找你。这个荷包你拿好,里面的药你或许用得着。”
杨君晔接过荷包,打开一看,大惊道:“回魂丹,转魄散,洗灵珠!三大奇药居然在你手上?”
梅新绿笑道:“我那神奇的娘亲给我的,说是嫁妆,这不刚好给你?”
话说到此,车忽然停了,李乾璋的声音已响在车帘外:“梅子妹妹!你可在车内?”
梅新绿直起身来,冲杨君晔一笑,掀开车帘跃了出去。
“我在。”她立在车前答道。
几日不见,李乾璋瘦了一圈,眼眶发黑,显见着憔悴了不少。他一见梅新绿,打马过来,顺手一捞,便将她捞在了怀中,紧紧抱住,许久不放。
梅新绿吓了一跳,又觉得无奈,便挣了挣,见挣不开,愈发无奈道:“李子哥哥,我没有事,你可以放开我了。”
李乾璋松了松,却仍不肯放开她,转而向车内问:“里面可是杨小公子?听闻途中遇袭,可有受伤?”
不多时,车内传出久违的稚嫩童声:“李、李大将军见谅……咳咳,君晔遇袭受惊,又染风寒……咳咳……不便……”
李乾璋见他咳嗽不止,便道:“罢了,我知道了,你躺着就是,不必下车。”转而对易水道,“车夫,你慢些驾车,务必稳当些,莫颠到了杨小公子。待你们回到襄阳……”
“咳咳……”杨君晔忽然又咳了一声,“李大将军莫担心,君晔恐传染将士,自请寄居民宅……咳咳……”
如此倒也好,李乾璋不愿与他多说,摆手打断他:“那便如此吧,杨小公子保重。”
说完即刻抱了梅新绿,打马而去。
李乾璋一行走远后,杨君晔掀帘下了车,凝神望着他们远去激起的扬尘。易水走上前来,轻道:“主人,让他抢走梅姑娘,妥当么?”
杨君晔笑道:“没什么不妥。李乾璋敢这么大张旗鼓来抢人,必定是已架空了吕风铭,实际上掌握了大部分的势力,伺机发出最后一击。等着看吧,吕风铭不日便将对卓孜有大动作,他信心满满,实际却在李乾璋算计当中。待卓孜倒台,吕风铭便也离死不远了。所以,我们只需慢慢布置好退路,以梅子的能力,她绝对能保全自己。且等天下彻底大乱那日,我自有把握携梅子一起,回到自家地盘。”
易水恭敬一躬身,扶杨君晔重回车内,转而驾车,当真悠哉前行,十分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