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真情谊不惧高崖(上) ...

  •   宛城中十分破败,梅新绿与杨君晔寻到最近的一家裁缝铺,便走了进去。铺子里只坐着个极老的裁缝,别无人客。似是久在离乱中,见惯了逃难者的狼狈相,那老裁缝只抬头将他们瞥了一眼,又低头缝衣服,随口道:“布料自选,价码都在牌子上。”

      杨君晔点点头,便要去选布料,梅新绿却诧异地问道:“选布料?没有成衣么?”

      老裁缝手头动作忽停,眼中划过一丝异样,却没抬头,只反问道:“不知姑娘要什么式样?”

      到了这时候,哪里还计较式样?梅新绿大手一挥,答道:“便宜些,随便什么样的都成。”

      老裁缝唇角微微抽了抽,沉默片刻,似是极不乐意地道:“小店从不卖便宜货。”

      梅新绿的眉头皱了起来:“店家,你是真心卖货的么?怎么说话像对暗号似的……就别跟我打哑谜了吧。”

      梅新绿这话出口,杨君晔立即肃穆了神色,拨开梅新绿走到那老裁缝面前,急问道:“店家,你可卖过三丈凤纹锦,五丈青螺缎?”

      老裁缝一震,满是褶子皱作一团的脸上,居然也明明白白显出了惊异的表情,就连一直淡定的语调,都有了一丝波动:“这位公子既识得凤纹锦青螺缎,难道不知那是去年的货色?时下这两种早都做了成衣,布料另有,你只在前面看牌子去吧。”

      杨君晔沉吟片刻,又问:“店家是祖传的手艺?”

      老裁缝瞥他一眼,道:“不错。”

      “不知是东边的手艺,还是西边的手艺?”

      老裁缝再一次诧异了,张了张口似要作答,念头一转,旋即反问杨君晔:“这位公子,你是想要东边的手艺,还是西边的手艺?”

      “自是两者兼有为佳。”杨君晔答道。

      “呀……”老裁缝眼神一闪,禁不住叫了一声。

      这当儿,梅新绿忽然出手,直取那老裁缝面门。老裁缝脸色一沉,矮身躲了,反手便是三枚银针回敬梅新绿。梅新绿兰指一拈,轻轻巧巧收了银针在手,转而射还给那老裁缝,依然是直取面门。老裁缝气得一跺脚,伸手扯来一根银线,往空中一绞,绞落两枚银针。余下那枚擦着他脸颊飞过,有惊无险。

      老裁缝瞪梅新绿一眼,扭头冲着杨君晔斥道:“我还当你是个故人,没想到哇,身边带着这么要命的丫头。”

      杨君晔眉尖一挑,梅新绿却抢在杨君晔开口前道:“我说,你才是要命的丫头吧?真的是公棠的故人么?何苦呢?扮什么不好,偏要扮糟老头子。”

      “你当我喜欢扮糟……啊呸!谁、谁说我是丫头!”那“老裁缝”反驳了半句,发觉不妥,连忙改口,然而那声音里属于少女的娇软情态,早已悄然流露。

      梅新绿但笑不语,杨君晔对那“老裁缝”一揖,客气道:“不知尊驾何人?还请示以真容。”

      “老裁缝”跳了起来,拼命跺脚:“你如何知道我就没以真容示人?我就是老头子!老头子!”

      “也是啊,只有老头子生了气才会这么跺脚,对吧公棠?”梅新绿饶有兴味,故意打趣那“老裁缝”。

      “老裁缝”——实际是个少女——被梅新绿一通打趣后,一时语塞,气鼓鼓地撅起嘴来。那嘴被她乔装得皱皱巴巴,看上去愈发戏谑。梅新绿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杨君晔也不由得带了些笑意。

      “你们……你们讨厌!”那“老裁缝”面上挂不住,又狠命跺一跺脚,转身一跃,隐入帘幕之后。

      “竟这般面薄,就羞得走了……我们如何做?跟上去看看?”梅新绿问。

      “不知是否有诈。”杨君晔道。

      “都自称你的故人了,能有什么诈?”梅新绿笑道。

      “难说。”杨君晔摇摇头,“我与她只对得上一半暗语,尚有很大的疑团未解,不敢轻信。”

      两人说话这片刻,那“老裁缝”忽然急冲冲地又掀帘子出来了,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一般,直指着杨君晔连珠炮似的问道:“她叫你公棠?你姓杨?你是杨公棠?大名杨君晔?八年了,你、你还没死?”

      梅新绿听得莫名其妙,杨君晔却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捉住那“老裁缝”逼问:“你到底是谁?知道些什么?”

      那“老裁缝”呆了片刻,忽而嘴巴一扁,“呜啊”嚎啕大哭起来,一把搂了杨君晔的脖子,嚎道:“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

      事发突然,梅新绿看得目瞪口呆。杨君晔脖子被扼着,初时尚自惊讶,继而却明白过来,“刷”地换作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无奈道:“原来是你。”

      “是我啊!是我啊……”那“老裁缝”状的少女搂着杨君晔,哭个不住。

      杨君晔站得端正,由着她去哭,抽空扭头对睁着两只大眼看戏的梅新绿解释一句:“这是岳若罗,算是……我姐姐吧。”

      仿佛与他配合般,“姐姐”两字刚一出口,那岳若罗便陡然哭得愈发响亮起来。

      饶是正哭得撕心裂肺,岳若罗的声音依然婉转动听,一如春日娇莺唱曲。杨君晔以手加额,无语。

      “你……姐姐?又是你爹干的好事?”梅新绿随口问。

      杨君晔却摇摇头:“我们同母异父。”

      梅新绿“哦”了一声。也对,若是同父,至少眼前这位“姐姐”须得叫做杨若罗。

      可是……同母异父……梅新绿不由得一震。

      岂不是恰如她和李乾璋?

      想到此,梅新绿情不自禁便多看了岳若罗两眼,后者已换了扯着杨君晔衣袖的姿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絮叨:“八年了……转眼八年……你竟已长得这么高了?当年那般惨烈的祭祀,我、我以为你必死无疑……”

      “我没事。”杨君晔板着脸打断她。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娘亲只生了我们两个,有生之年能看你长大,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些年你过得很苦吧,看看你们这衣衫褴褛的……啊!”

      岳若罗哭到一半,戛然而止,一把扔了杨君晔,扭身捉住梅新绿,如那替儿子哄媳妇的婆婆般,拍着梅新绿的手背问道:“丫头,你就是我们棠棠的妻子么?”

      棠……棠?妻……子?梅新绿抖了抖。

      没等她开口反驳,岳若罗又絮说起来:“你眼光很好,我们棠棠从小既老实又善良,连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既老实……又善良……连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梅新绿憋着笑瞥了杨君晔一眼,杨君晔反瞥她一眼,面色铁青。

      “只是八年前……”岳若罗话锋一转,再度欲说前事。梅新绿竖着耳朵要听时,杨君晔却开口把那话头截下:“这事由我亲自跟梅子说。”

      “一样的,我来……”

      “我亲自跟她说。”

      杨君晔重复一遍,语调便转凌厉,岳若罗的絮叨堵在口中,噎得她一呆。

      一时无人开口,梅新绿看看杨君晔,又看看岳若罗,打破沉寂:“不说这些沉重的事吧,回到最初的话题成不成?这儿有衣服给我们换么?”

      “有!”岳若罗笑了起来,她四下翻找一通,寻到个布包塞给梅新绿,指了帘幕后面道,“你们进屋换去,免得着凉。”

      “多谢!”梅新绿抱了布包,道过谢,便拖了仍板着脸的杨君晔掀开帘幕进了里屋。

      .

      帘幕后面唯有一间小屋,连屏风也没有,梅新绿便有些后悔,直道不该与杨君晔一同进来。她把布包放在桌上,转而四处去找可供遮蔽之物,杨君晔却毫无顾忌,默默地从布包里翻出看上去大约合穿的衣物,堂而皇之地换起来。

      “你……你好歹遮掩些。”梅新绿小声提醒。

      “何必?我姐姐都认定你是我妻子了。”杨君晔道。

      “我是没来得及反驳她!”梅新绿怒道,“谁是你妻子……”

      一怒之下,不免便抬了头,恰看见杨君晔换好了裤子,正赤着上身翻找合适的上衣与外衫。少年光洁而有些单薄的后背,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愈发白皙,梅新绿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走过去,伸手戳在他肩膀上。

      杨君晔一抖,顿时浑身戒备,转身擒住梅新绿的手,梅新绿疼得大叫:“你又不是大姑娘,给人戳戳肩膀怎么了?还害羞不成?”

      杨君晔“哼”一声,将梅新绿丢开,转身扯出一件白布袍子,迅速往身上套去。

      梅新绿出手更快,再度凑上去,戳戳他肩膀,感到他不自然地缩了一缩,便认真地问:“这是什么?”

      她问的,乃是杨君晔肩头的那枚奇异的绀色斑纹。

      “烙印。”杨君晔淡淡地说。

      “纹路挺复杂,似是卦象……又不全似……”梅新绿惊奇地反复将那斑纹戳戳,“是什么形状?蝴蝶?龙?太阳?麒麟?”

      “土鳖。”

      梅新绿一愣:“……骗人的吧?”

      杨君晔把袍子套好,仍是很平淡地说:“那是夷族山南寨的牺牲标记,祭祀前烙在奴隶肩头,再泼以重墨。其形……正是一头土鳖。”

      梅新绿看着他的肩头,那烙印被遮在白袍之下,却仿佛愈发清晰。

      良久后,她小心地问:“是八年前?”

      “嗯。”杨君晔点点头,陷入沉默。

      梅新绿不再追问,背过身去,寻了套绿色裙衫来换。

      正换着衣服,却听身后杨君晔声音响了起来:“山南夷族,自古居于村寨,民风原始野蛮,多有奇法怪俗。我与姐姐的娘亲,恰是山南寨的首巫女。”

      梅新绿动作稍滞,随即又恢复如常。知道他要讲那八年前的秘密,她便不动声色地听着。

      “山南寨中,首巫女须与首领长子结姻,我娘亲便嫁给了姐姐的父亲,生下了姐姐。在姐姐五岁时,我父亲云游到了西南一带,恰遇到出山采药的娘亲,一度风流,便生下了我。”

      杨君晔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下去:

      “夷族孩子出生后,须观星断命。我娘亲是首巫女,便设法改了观星结果,替我瞒下了命数。到我八岁那年,忽而山洪山火接连爆发,祭司占卜之后,娘亲替我掩饰之事便败露了。于是,众巫女重新替我观星断命,彼时天色骤暗,日头深紫,有异鸟哀啼,声传百里……一切都说明我乃不祥之人。只是这不祥当中,尚有变数。为防变数再多害人,我娘亲被烧死,我被烙印,成为牺牲,送上祭祀台,献祭给诸神。”

      此时梅新绿已换好了衣服,转过身来,看着杨君晔。杨君晔面无表情,盯着地面,仿佛只是叙述他人故事,只是声音当中,已有了一丝掩不住的微颤。

      “所谓献祭给诸神,不过一个说辞,实际却是要杀了我,且不给我一个痛快。那时被灌了毒虫毒蛊,是祭御魔神;被敲碎了周身筋脉骨骼,是祭平安神;被一双男女同时施暴,是祭繁衍神……多年邻里,平日里笑容可掬,那时却千方百计要将我折磨致死……就连姐姐想救我,冲了上来,也被他们当着我面,从祭祀高台上推了下去……”

      杨君晔一边轻笑,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眼中渐渐布满血丝。梅新绿惊得连忙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杨君晔依然颤抖不止,喃喃道:“你曾说我小时受了许多苦,被你说中了……那时我才是真的,只有八岁……”

      梅新绿心尖一抽,蓦地将他抱得更紧些,且抚着他的后脊,替他顺气,直到他声音愈发低沉下去,颤抖渐渐止息,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

      “不过姐姐没死,我也没死。姐姐被她父亲接住了,她父亲还想救我和我娘亲,却打不过祭司与众多巫女,只得带了自己的随侍,闯出山南寨,自立门户,也便是如今的南夷。我则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父亲从坟坑里挖了出来,硬是缓回了一口气。”

      杨君晔把头从梅新绿怀中抬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神色。

      “你姐姐她爹是秦构?”梅新绿吃了一惊。

      “正是。”杨君晔道。

      这样的关系,怪道当初他会说秦构是个好人。

      “说了半天,外面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那聒噪家伙……”杨君晔说着便往外走去,“还没有好生问她怎么会到这地方来,那暗号又如何会变……咦?”

      出去才觉得不对劲,杨君晔环顾四周,根本没看见岳若罗的影子。

      “公棠,这里有留书。”梅新绿一指桌案,那上面放着一块石板,一卷帛书。

      石板上书:“有不得不追之人,我去了。图样尽在帛书中,棠棠与弟妹若有需要,可按图寻觅。”

      杨君晔拿起帛书,一点点打开。

      梅新绿不免好奇,都已经换过衣服了,还要那成衣图样做什么?

      如此想时,便侧目去看,却见那帛书上所画图样,竟全是各式各样的兵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真情谊不惧高崖(上)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